“我猜你也睡不着。说真格儿的,活这么大,还从没有人这么待过我呢!……天堂差不离儿也就这样吧?”
“咱们也从来没当过客人呀!”
“人家是瞧得起咱们。他们喜欢咱们的玩意儿,可没把咱们当玩意儿。”
“你在说绕口令呢!要不是三哥仗义,人家也不能待咱们这么好哇!”
“倒也是。……可这些人倒真是都挺好的……”
笃笃笃,一阵轻轻的叩门声。
“是谁?”天禄和天寿一激灵,都坐了起来。
“是我,亨利。我睡不着,来跟你们聊天。”
门一开,天禄拉着亨利的手,笑道:“我们也睡不着,可不敢去找你……呀,你穿的是什么呀?好像女人的大裙子。”
“这是睡袍,”亨利笑道,“我从小就不爱穿,可大人管着,没办法。我才巴不得光着睡觉呢!……小四弟睡着了?”
天寿忍着笑,躺在那里闭眼不出声。
亨利走近,俯身看,见天寿那浓浓的睫毛像小蜜蜂那样直呼扇。好哇,装睡骗我!他悄悄伸手,在天寿的小脚板心上长长一搔。天寿身体一缩,吱的一声尖叫,格格地笑个不停,嘴里还不住地说:“小三哥,你坏,坏!……”
三个人嘻嘻哈哈闹了一通,天禄拿出二哥的身份,说别闹了,好好坐着说会子话,过两天三弟走了,想说也说不成了。一句话说得大家心里难过,笑不起来了。
亨利说,坐着说还不如躺着说呢,咱们都到大床上躺着。
天寿忙说不行不行,我从来不跟别人睡一个床。
天禄说,知道你跟人在一块儿睡不着觉,可咱这又不是睡觉,躺一起聊天多方便,正怕你睡着了呢!
于是小弟弟居中,两个哥哥一边一个,并排躺在大床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都笑了,说不出的亲近和温暖。
“亨利,你这次走了什么时候回来?”天禄问。
“我也不清楚。我真想回来看你们,可是回来就得要我学做生意,我心里又不愿意。”
“为什么不愿意?看你叔叔,还有我们那边十三行的洋商,多有钱呀!”
“做生意得天天算账,麻烦极了,我最不喜欢算术。再说,做生意,人就会变坏,得说假话,得骗人,我也不喜欢。”
“真的?连你叔叔也是?”
“他还好一点。最坏的,就像带你们来的那个颠地,很坏很坏!”
“真的?只见他动手打人,没觉得他多么坏呀,他对天寿还挺和气呢!”
“那是他装出来的。我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可别说出去。颠地表面上做丝绸棉布贸易,其实是个大鸦片商,专门走私鸦片赚大钱!你想想,鸦片多贵,走私几箱就能得几箱银元呀!”
“是挺吓人的!我们上过他的趸船,鸦片和银子数都数不清,他日后还不把广州都买了去!”
“那不会,你们中国怎么肯!……小四弟你怎么啦?不说话,一直发抖,冷了吧?来,我给你,一会儿就好了。二哥,你也靠紧点儿。”亨利不顾天寿反对,展开大睡袍,把哆嗦得缩成一团的小四弟搂在怀里。天禄也挤在一堆儿,还把被子也拉来盖上。不一会儿,大家又都热得出汗,不得不把被子蹬开。
“那你长大了做什么呢?”天禄替亨利担心,“你父亲也很有钱吧?”
“跟你们说实话吧,”亨利认真地说,“我是我父亲的小儿子,家里再有钱也不归我继承。我大哥是法定继承人。他要是喜爱我,每年给我一笔花销,够我体体面面地过一辈子;他要是看不上我,也可能一个子儿也不给我。到那时候,只好娶一个有钱有庄园的小姐,才能过绅士日子。可我想当画
家,扬名世界,卖画也能挣大钱;又想当医生,能挣钱还能救人。要是还想到中国来看你们,那只好当传教士啦!黑帽子黑袍子夹鼻眼镜,你们再也认不出我啦!哈哈哈哈!”
三个孩子都笑了。
“小四弟你真好玩,一暖和过来,就软和和肉乎乎的,像个没长骨头的小婴儿,搂着真舒服!……别生气,别生气,还是躺平了好好说话吧。那你们俩呢?演一辈子戏吗?”亨利认真地问。
天禄说:“我吧,能演一辈子,京师的梁五爷七十岁了还是名丑,谁看他的戏不竖大拇哥儿!大哥呢,原本是书香人家,败了,没法子才来吃这碗饭的,我看他早晚要离了这一行。四弟是梨园世家,又是棵‘摇金柳’,能大红大紫。就怕过了岁数长个头儿长胡子,不招人待见,那日子口儿就难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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