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寿疑惑地看看胡昭华,不知他这番话是真心还是假意,却听得楼下一片喧闹,那里的筵席已经散了,天寿便又起身告辞。
一瞬间,胡昭华的神情变了,象牙色的面颊泛上一片粉红,湿滋滋的紫红色嘴唇绽成温存的微笑,两道多情的长酒窝也格外地深了,眼睛水汪汪的,目光像软软的细毛刷子在天寿的脸庞上扫来扫去,一面轻轻地说:“要是我不让你走,你说你走得了吗?”
天寿的心怦怦乱跳,这熟悉的微笑仍像他幼年初次见到时候一样,吸引他感召他影响他,使他一时有些迷乱,有些气促气短。他咬牙屏息,使自己平静,毕竟久在台上做戏,平日需要以做戏来应付时也不犯难,便略沉了一沉,微微笑道:
“胡爷不会如此这般的。”
胡昭华逼近来问:“为什么?”
天寿让笑容消失,静静地说:“胡爷既引我为知己,自然不会强我所难了。”
胡昭华一时语塞。
他一向认为自己是情场老手,是情场圣手,豁达洒脱是他只吸花蜜不受花朵困扰的最大长处。直到两年前的“书斋波澜”为止,他与天寿交往七八年,都没大动过这方面的心思,一直拿天寿当忘年交的小友,一个可亲可爱的孩子。两年分别后的今天,他却奇怪地发现自己似乎动了真情,而且情不自禁,这真是太可笑了!他自嘲地笑笑,端起面前的酒一口喝干,随后说:
“那好吧,我就只重复雨香的话,你回我的胡家班好不好?今儿我跟封老四说,他都答应了。”
天寿望定胡昭华:“他卖我要了多少钱?你买我是为了抵我父亲的烟债吧?”
“哎呀,看你说哪里去了!……”
“胡爷你放心,家父的债我就是穷一生之力也要奉还,今日的戏份我不要了,请你的王师爷记上我还债的第一笔。”
“唉,韵兰韵兰,你拿我当成什么啦?万把两银子的事我何尝放在心上!你我交往这么多年,我何尝动过你一手指头?我一直拿你当天下第一名花,供在我心头最高贵最干净的地方啊!你想想,你想想啊!……”
天寿低头不语,眼角却莹莹闪光,渗出两滴冷泪。
胡昭华见状,站起身想要抚慰对方,又改了主意,在席边几个檀木花架和粉彩瓷花盆间踱起了步子,不时停步观赏那些开得十分灿烂的各色菊花。等他转过身再次面对天寿时,又是一副笑嘻嘻的潇洒不羁的神情,半真半假的口气:
“看这意思,你是信不过我啦。我说咱俩换帖子拜金兰,做永久契兄契弟!”
天寿也学着他的样儿半真半假地笑着,摇摇头。
“要不然,你弃弁而钗,从此装扮成女子,我娶你做夫人!”
天寿依然笑着摇头。
“要是我给你发誓,你信不信呢?我若背信弃义,天打五雷轰!”
“快啐口水!”天寿赶忙制止,皱起了眉头,“誓也可以随便乱发的吗?”
胡昭华故意连连地说“天打五雷轰”,他喜欢看天寿着急的样子,因为这孩子平日太文静太喜怒不形于色了。但天寿很快又淡然了,说:“你是不是常常赌咒发誓啊?要这么着,你拿冷香他们怎么办呢?”
“他们算什么!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不过一时兴至,过去也就完了。”
“你还有那么多大小夫人呢。”
“你从小就唱《长生殿》,还不懂得三千宠爱一身专吗?”
天寿又不做声了。
头顶上的西洋玻璃吊灯华彩四溢,在天寿粉光玉润的脸上流荡,焕发出一片妩媚和温柔。胡昭华再也忍不住,上去一把攥住了天寿的小手,几分伤感几许怨恨几多强制地说:
“韵兰韵兰,你就真的这么狠心?……”
天寿受惊似的,极快地抽出手,跳身离座站得老远,红头涨脑,几乎要哭出声,好半天,抽抽搭搭地说:“我们家祖传的死规矩,卖艺不卖身!”
胡昭华好气又好笑,又有说不出的怜惜,心下想这孩子对自己吸引力这么大,或许正是因为他很难到手吧。他故意长叹一声,说:“这规矩是你那不成器的爹教导你的吧?”
孩子赌气回答说:“再不成器,爹也是爹!”
“好好好,果然是个大孝子!”胡昭华笑着调侃,“他管你这么严,他自己倒……”
一语未了,楼下一片喊叫天寿的声音。天寿急忙抽身朝露台跑,一边大声答应着;胡昭华快步跟在后面。一片夕阳,正照着急急走来的一群人,看得十分清楚:是冷香他们客气地陪着三个男子。走在最前面的是天寿的师兄天福,他已经看到露台上的师弟,正大声喊道:“天寿!你看是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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