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断关河(57)

2025-10-10 评论

“胡爷,也就两年不见,你……竟显老了。”
“真的?”胡昭华下意识地伸手抹了抹额头眼窝和面颊,苦笑道:“除了你小天寿,再没第二个人肯当面告诉我……”
“对不住,胡爷,我是想,你该自己多保重才是……听说这两年你也经了不少艰难……”
“艰难算什么?唉,你不知道这两年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小命没丢就算万幸了!”胡昭华摇着头长声叹息,动了真情,眼圈都红了。
依着他的性子,只愿终老温柔富贵乡,既不屑于登仕途去攀附,也懒得在生意场上厮混,宁可把风花雪月当做一生的事业。老天爷让他投胎到这天下数得着的大豪门,莫非觉得不能这么便宜他,必得生出重重困厄狠狠折磨他一通才肯罢休?
钦差大人到广州,真可谓挟风雷而至,声势惊人。而他当时并不在意,天塌了有父亲顶着,他只要深居简出,不惹是非,再深的沟再高的坎也能平安越过。
父亲身为十三行行总,什么世面没见过?什么风浪没经过?这次竟顶不住了。胡家事务无论内外大小,从来都大权独揽的老爷子,竟召集子弟们问计。老人家眼睛布满血丝,灰白的眉毛胡须都在颤抖,昔日的威严再也掩不住一脸的焦虑愁苦,他沉重地说明逼到眼前的困境:钦差大人先拿十三行行商开刀了!
十三行的几位首领被传唤到钦差行辕,林大人声色俱厉,痛斥十三行行商管束夷商不力,驾驭夷商无方,致使夷商借贸易为名大量输入鸦片,流毒天下,祸国殃民。行商们必须将功赎罪,勒令一切进行非法贸易的夷商缴出所有鸦片毒品!
但事情明摆着,行商们尽管领有朝廷的特许,垄断了中国人与夷商的贸易,但夷人做生意讲的是平等交易,彼此是生意伙伴,何尝对行商认低伏小?况且夷商有钱有洋货,广州从官场到民间,多少人奉承他们还来不及,何谈管束驾驭!
夷商不敢得罪,可握着百姓生杀予夺大权的朝廷官府就更不能得罪了!
怎么办?
胡昭华出主意说:钱能通神。历来广州官府的上上下下,没有不认银子的。不然,被朝廷一禁再禁的鸦片生意也不会那么火爆。
次日觐见钦差大人,胡家老爷子就再三叩首,向上禀告说:“胡某人情愿敬献家财……”不料话未落音,钦差竟然大怒,一拍大案,喝道:“本钦差不要你的银子,要你的脑袋!”吓得老爷子当场惊倒,抬回家中犹哆嗦不止,就此不能起床。
身为长子的胡昭华,只得临危受命,替父亲担当起行总职责,来往于官府与夷商之间做传声筒,受尽了两头说好话两头受气的夹板罪。
因为夷商不肯缴鸦片,行商们在钦差大堂上罚跪两个时辰,胡昭华跪得膝盖红肿,几天不能走路,至今青瘢累累,疼痛不消。
夷商再次表示拒绝时,钦差便威胁要杀行商的头向夷人示警,令行商们套上沉重的木枷锁链去夷商处下谕帖,限期收缴全部鸦片,胡昭华又是首当其冲。
还是为了相同的原因,胡昭华受了笞刑,从小没人敢碰一手指头的他,被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痛苦和屈辱逼得他几乎自杀……
直到钦差大人下令封锁夷人商馆,最终断绝夷商饮食的关头,夷商才不得不屈服,答应缴出所有鸦片,胡昭华也才觉得随时可能丢掉的头颅总算属于自己了。
后来这位林钦差又长任两广总督,在他治下,胡昭华一干行商们过日子能不小心翼翼、提心吊胆?难怪他刚被朝廷革职,胡昭华就如释重负,把停了两年的戏又唱了起来。
天寿听他说罢,轻轻叹道:“看你消瘦许多,想必吃苦不少。但经此一番历练,未尝不是好事。”
胡昭华朝椅背上一靠,望着天寿感慨地点头道:“果然知我者韵兰,旁人再不会作此想,只知一味悲悯怨恨……”
天寿不愿迎合讨好,但当面反驳主人也不明智,他咬着嘴唇沉默片刻,终于不愿违心地默认,低垂着眼帘小声说:“莫怪我逆着公子你的心意说话,那大人是奉朝廷之命,禁烟缴烟有百利而无一害,家父因此而脱离苦海;再说虎门销烟,万民欢腾,着实大张了我天朝的国威!他是一位少有的清官、好官,竟被革职……”天寿声音哽咽,说不下去了。
胡昭华一时发蒙,略一思索,恍然而悟:“我听说他曾解过你的牢狱之灾,与你有恩的,是不是?……唉,我虽被他整治得半死不活,心下还是敬服他的为人。不要说我,就是那些夷商,一面为鸦片恨他入骨,一面也还佩服他,说他是天朝少有的明白人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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