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断关河(9)

2025-10-10 评论

最东头的门口,有一群蚂蚁聚集不动--一律的瓜皮小帽蓝长袍,外罩一件色彩鲜艳的琵琶襟马甲--那正是今日奉召进宫唱戏的京师名伶们,等人都齐了以后,由升平署管事的领他们进门。
宫里和升平署都有专为伺候万岁爷的戏班子,技艺也算得超群。不过,生旦净末丑连同教师鼓师乐师,都是太监,大概看得多了就觉出少点什么,所以,年年万寿节、圣寿节、千秋节,还有元旦、中秋、冬至三大节,常要召请京师民间尖顶尖的名伶进宫唱戏。且不说皇家赏赐特厚,就是这份荣耀也了不得。进宫唱过戏的都被尊称为“供奉”,得了供奉的美名,就等于说此人是梨园行的巨擘,立时身价百倍。所以,就是那些凶巴巴的侍卫、冷冰冰的太监,对这些常常进宫的供奉也比对常人客气得多。
今儿这一群供奉和往常不大一样,搀和了不少十二三岁的小童伶。他们跟那些名伶一样打扮,也背着一个装着自家专用化装物品的蓝布小包袱。至于他们的戏箱,也跟供奉们享受同等待遇,已提前送进宫里大戏台的扮戏房了。
“菊如,你也来了。”有人招呼。
菊如是柳知秋的表字,他连忙回头看,原来是他的一位在梨园行很有地位的师叔,经常应召进宫的老供奉。也就是他,换了谁也不敢在这儿这么大声说话。柳知秋连忙赶到近前打千儿请安问好,然后赔着笑脸压低嗓子说:
“好些日子没见了,前几天我们还念叨着要去给您老人家叩头呢。”
老师叔一扭脸,瞟了柳知秋一眼,略动动腰肢,习惯地带出红氍毹上唱小旦的袅娜,笑骂道:“小猴崽子,嘴倒甜,哄谁呢,早把老师叔撂脖子后头去了!快领过来,让我瞧瞧你家的柳摇金!”
“哎哟,好我的师叔哎,都叫人传讹了,怎么连您老人家也知道啦?”
“咱梨园行不传这个还传个啥?少嗦,快领来我看!”
柳知秋不敢违拗,赶紧把正倚着护城河岸墙小声聊天的三个孩子带了过来。老师叔一把就攥住了天寿的小手,说:“没错,这就是柳摇金!”
他上下打量,把小天寿翻过来掉过去,又捏脸蛋儿又摸手,不住地点头,嘴里还啧啧称赞着“难得难得,出类拔萃,前程无量”等等。
孩子窘得就要哭出来,柳知秋也显得不安,连忙把另两个弟子推到老师叔面前,说:
“师叔您再看看这两个。”
老师叔又把天福天禄哥儿俩照样折腾一气,末了说:“百里挑一,也是好孩子!都叫什么名儿?有字吗?”
柳知秋回了三个弟子的艺名,并告诉老师叔:天福姓林,字秀松,习生角,是自己的义子;天禄姓潘,字喜桂,习丑角;天寿字韵兰,习旦角……
话未落音,老师叔抢着说:“知道知道,韵兰这个表字,跟他的几个姐姐小名儿连着的,对不对?真没想到,你家这瓦窑【瓦窑:旧时社会重男轻女,家中生男叫”弄璋“,生女叫”弄瓦“,生女孩多的家庭被戏称为”瓦窑“。】,到底钻出个儿子来!真所谓不养则已,一养就养个金麒麟!嘻嘻……”
柳知秋顿时变了脸色,老师叔戳着了他的痛处:他成亲以后,老婆连续生养,无论养住没养住,全是女的,使他家被同行们谑称为“瓦窑”。得了幼子天寿后,他才算洗却了这份耻辱,“瓦窑”的绰号也很久没人叫了。今天老师叔倚老卖老地又提起来,叫他很不高兴,可碍着辈分,各有尊卑,他又不好发作。老师叔何等机灵,立刻换了话题:
“好哇,菊如、秀松、喜桂、韵兰,你们师徒的字都好!不俗!不群!像是翰林学士的大手笔!……我说,菊如哇,把你的小天寿认给我当徒弟好不好?我保他日后红遍京师红遍天下!”
老师叔的福胜堂,是胭脂胡同里最有名的私寓,他的六七个徒弟,加上他的两个儿子都以像姑为业,很走红了几位,挂上了内务府的贵人,财大气粗,又给“脱靴子”【脱靴子:像姑第一次接客的隐语。】出师,又给买房子买车马仆役,还给娶妻成家,叫南城的各堂子十分眼红,小像姑们都巴不得入福胜堂拜师。
柳知秋志不在此,但又不好开罪长辈,便顾左右而言他,笑道:“师叔今儿赏我们听哪出戏?我可得好好开开眼!”
老师叔伸手点着柳知秋嘻嘻一笑,说:“罢了,千金难买心头愿不是?……菊如啊,你的这儿子、这俩徒弟,当真是祖师爷赐给你的宝,你得为祖师爷争气,可别让他们埋没、消磨了。我算你的后半辈子,要靠柳摇金大发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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