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翘,不要如此,夫人不该办这事,老夫也决计不肯置姬妾。”
如同被浇了一盆冰水,她抱着双肩,怕冷似的缩紧身子,满腔热情化作一脸懊丧,眉梢眼角浸透了失望。半晌,伤心地小声说:“那么,定是银翘不中爷的心意……原以为爷心里对银翘还留情几分……”
“银翘,”孙元化连忙打断她的话,“你何苦要自轻自贱,为人做小?与其整日受气受苦楚,何如出去嫁人做正头夫妻,自己当家做主,才不辱没了你这份才具……”
“不!不!”银翘惊叫着,“扑通”一声跪下,伸臂紧紧搂住孙元化的双腿,“银翘不出去!哪里也不去,银翘死也不离开爷!”
孙元化轻轻叹息,道:“府内虽是荣华富贵、锦衣玉食,可是身为姬妾,俯仰随人,你……”
“爷竟以为我,”银翘抬头,满脸涨得通红,满眼委屈的泪,嘴角急剧抽动,“以为我贪图富贵!……”她猛地扑在孙元化膝头,“哇”地放声大哭,倒把孙元化弄得不知所措。膝盖上温湿一片,那是她的泪水——她真的伤心了。
“我知道我是个坏女人……我配不上爷,可我已经赎罪了,受了那许多苦楚,天主也已接受了我的忏悔。你……爷还是这么嫌弃我!”她断断续续、呜呜咽咽地说着,泪落粉腮,浸湿的长睫毛恰如花蕊,令孙元化联想到一枝带露的桃花,不觉看得呆了。
“我……实话对爷说了吧!原是个无情无义没心肝的青楼女,也算秦淮有名的花魁娘子,上过花榜,中过榜眼探花……那时节眼里只认银子,心里只想出人头地拔尖称魁,拿情义二字当笑话取乐儿,害了不少子弟,一个个倾家荡产半死不活……”她揾着泪,遮掩着羞得通红的脸,有些说不下去。
当初收留银翘时,她的身份,她的相貌姿质、才情风韵,都不像普通女子,对她今天的表白也就不甚吃惊,倒是由于她能鼓起勇气承认可羞的过去,令孙元化感动。他安慰地抚摸一下她的柔发:“不要哭了,过去的事说它做什么!”
“不,不!我要都说出来,都说给爷听!……那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的日子,终也到了头,报应来了!是现世报啊!极酷极烈的现世报!……我的高傲和我的钱财癖,都给人家踩到脚下狠命地跺,直跺进土里泥里,变得一文不值!到了痛极悔极,我悬梁自尽,即便在气息将断、魂灵将坠之时,那一双双无比怨愤的眼睛仍是紧追不放,仍在讨索……”她双手蒙住脸,泣不成声。
孙元化的手从她的发际落到肩头,轻轻抚慰,心里不由得应和共鸣。三十多年前那一双双怨恨的眼睛,那些至今不时袭扰他清梦的模糊的面貌、身影……
“……我被妈妈和姐妹们救转回来,在地狱边过了一趟,从此不是以前的花魁,自知罪孽深重,一心一意想要赎罪。我选中狂躁凶狠、家中已有一妻六妾的王推官从良,就为的受苦受难受折磨,好抵罪消灾……在王家两年,那两年啊,唉,说不得什么九九八十一难,只除了抽筋剥皮下油锅,没有没尝过的苦楚。既是甘愿赎罪,我也都受过来了,再苦也没想去死……那年大地震,全家人都压死了,独独我活着,连伤也没有!这是上天应许了我!我的罪孽洗清赎完,我就像初生的赤身婴儿一般干干净净、清清白白了!……不料我给救出来的时候,真的赤条条一丝不挂,众人的耻笑像皮鞭,像尖刀利刃,我……两年里我不曾想死,可那会儿,直想一头碰死!……这时候爷来了!……”她仰起脸,满含崇拜和爱恋的眼睛烈火般燃烧着,两片鲜艳丰润的嘴唇诱人地翕动着,把一阵阵快意的颤抖注入孙元化的心,逼得他胸口发闷,呼吸困难,昏沉沉的脑海里又闪现出当年从瓦砾堆中升起的那具娇美白皙的年轻躯体……
“爷来了!骑着高头大马,身披红袍,头上的盔、袍内的护甲像是金子打造的那般金光灿烂!威风凛凛,相貌堂堂,是神将,是天将,下凡显圣来救我出苦海啊!……爷丢给我裹衣的红袍,那上有爷身上的温热,有爷身上的气味,它把我的心我的身我整个儿人都裹去了。就在那时候,第一眼见到爷的时候,我就是爷的人了!我心里明白,不管水里火里,刀山剑树,我决不离开爷!……我洗净罪孽,重新得来的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身子,这些年都加意珍爱保护,只留给爷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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