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烈走出望日楼,正在欲醉未醉之际,很是舒泰。他一早赶来,看到了最宁静澄碧的海上那最清晰壮观的日出,饱了眼福。在楼上品尝了三清殿道士最拿手的八珍素斋,饮了大名久仰的千日酒,饱了口福。又和几位儒生指点山海,谈诗论赋,逸兴遄飞,十分畅快。现在他惦着去饱耳福——今天在天妃宫唱戏的是驰名登、莱、青三州的聚仙班。
吕烈穿过蓬莱阁下的廊子,在香客游人中间竟无法迈步,当他终于挤到天妃宫殿前,便知道耳福享不成了:高高的戏楼东、西、北三面堆积着数千香客游人看酬神戏,挤得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台上锣鼓铿锵,演的是八洞神仙的热闹戏文,台下人声嘈杂,大人喊小孩哭,一些浓妆艳抹的妇人嗑瓜子剥花生嚼栗子山响,还不住嘻嘻说笑。吕烈顿时兴趣索然。转到戏楼背后,人群稀疏多了。那儿多是卖吃食的小摊。游人香客在这里买上一碗热腾腾的豆浆、豆腐脑、老豆腐汤,就着香喷喷的果子、蟹壳黄烧饼吃下去,也是一件乐事。所以各处摊位买卖兴隆。吕烈记起戏楼南边原有两两对峙的赭红色巨石六尊,有人叫它三台石——因为一对低一对高;有人叫它坤爻石——因为它正合了八卦中的坤卦:都说这六块巨石连着丹崖山根,吕烈早就想要看个究竟。眼前都是人,坤爻石到哪里去了?他按往日印象寻找,发现它们都被摊篷遮住了。矗立的石柱搭起篷来最方便不过。
吕烈走到一块坤爻石边细细打量。它有一人高,两人合抱,通体赭红,上尖下圆,像是山里钻出来的巨大石笋。摇摇它,似蜻蜓撼柱;背抵石笋用力后推,仍是纹丝不动。他乘着酒兴,退出几步,对准石头猛冲,用肩头狠狠一撞。
“哎呀!”有人惊叫。“噼里啪啦”,“扑通”,响声一片,篮子筐子水桶一齐被吕烈撞翻,水流满地。老翁忙着扶桶,旁边老妇赶着捡拾草药。肇事的吕烈却只管捡起被他撞碎的几片碎石,得意地哈哈笑道:“果然根深!”——他听过传说:撞动坤爻石的男子,能降服天下女人。如果他知道这一撞将给他带来多少苦恼,也许就不会这么漫不经心了。
老翁急眼了,揪住吕烈直嚷:“你这人!如此鲁莽!撞翻药箱也罢了,撞翻这许多水!”
吕烈看看闻声围上来看热闹的游人香客,看看两位上岁数的老夫妇,嬉皮笑脸地狡辩:“我后脑勺上又没长眼!一桶水什么要紧!挑两桶赔你!”
“赔?你赔得起?这是五泉四井的好水,攒了三个多月才攒齐!……”
好家伙,要讹人啦!吕烈一打量:篷上悬着一面“舍药济贫避瘟”的布招子,一位黑袄黑裙黑绫首帕盖头的女子舀出桶里剩余的水,往一穷婆婆的陶钵里倒,又拿一束草药递过去,小声嘱咐:“煎三滚,分三次,每次一人一茶盏。”
吕烈鼻子里哼了一声:“原来是摇‘夺魂铃’夺魂铃:明代卖草药郎中多肩背药箱,手摇一个带铜舌的铁圈或串铃,俗称“响传”、“病皆知”或“铁响虎撑”,人们骂之为“夺魂铃”。的!……”复又嘻嘻笑道:“算我倒霉,撞上你二位老人家。也罢,我就让让,宁可受你脚踢几下子出气!可好?”他说着,扒拉开老翁揪住他袍襟的手。
围观的人笑着当和事佬:“打两拳岂不便当?”
吕烈故意装得惊惧万分,连连摇手:“不敢不敢!经他手定难活命!”
人群哗笑,笑声中有人争辩:“人家是济世救人的!”
吕烈冷笑:“走江湖卖假药、唯利是图草菅人命的,哪一个不打出济世救人的幌子骗钱!”
老翁气得说话都结巴了:“我们并、并不取……一文钱!”
“不骗钱骗名!欺世盗名是也。如今这世道、人心,哼!”吕烈说罢拂袖就走。黑袄黑裙女子倏地转过身,惊讶地看看吕烈,小声地自语:
“他怎么把别人都……都看得那么坏呢?”
吕烈一扭头,和那女子打了个照面,竟是位很年轻的姑娘,由于清瘦苍白,更像个小女孩。不知是因为鼻梁太细,还是因为眉峰不平,她的长相普通的脸显得不够端正,只有一双眼睛又大又亮,湛如秋水,配上一对秀美细长的黑眉,成为整个面容的精华所在。这孩子气的问话使吕烈失笑,顺口反问:
“是我把人看得太坏,还是人本来就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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