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真有几分为难:司礼监秉笔太监权势惊人,不能得罪;但与阉竖交往将为士大夫所不齿,有碍清名。
孙元化终于点了头:“难得吴公公一片孝心,富贵不忘本。若能母子团聚,也是一桩美事。孔游击,带他同行。”
归结到“君子成人之美”这种人所共钦的德行,一切难处便都迎刃而解了。既抬高了吴直,也表白了自己,就是张可大,怕也不能不佩服孙巡抚的精明独到,更别说孔有德了。
后来,孔有德奉命领吴家老太太上船,正碰上吕烈来找他,尚未开口,突然愣住了。孔有德顺着他直直的目光看过去,原来吴家老太太掀开轿帘朝外张望。那是个富态的妇人,虽然鬓发已经灰白,却徐娘半老,风韵犹存,想来三十年前姿色必定动人。
“她是谁?”吕烈目不转睛,嘴里轻声问。
“别老盯着看个没完,”孔有德小声埋怨道,“人家是贵妇人……”
“什——么?”吕烈一扭头,发红的眼睛里的狂暴把孔有德吓一跳。这时轿停在泊船处,跟从的丫头打轿帘,吴同恭敬地上去搀扶。孔有德有心也献个殷勤,却走不动,回头一看,束甲带被吕烈攥住,不让他向前。
披着茶色绣福字锦缎披风的老太太向他们扫了一眼,走了两步,又回头一望。吕烈双臂抱在胸前,微微低着头,一动不动地从浓眉下接住她抛来的目光。老太太脸上掠过一片不安甚至惊慌,随即老练地微微一笑,摇摇摆摆地顺着踏板上船去了。
“你认识她?”旁观的孔有德很奇怪。
“她到底是谁?”吕烈反问。
孔有德说起吴同叩请附舟的经过。吕烈先是耸起眉尖吃惊,继而放声大笑,后来大笑渐渐变成冷笑,竟至沉默不语了。这时好几名侍从亲兵来找他们,很快又淹没在开船前的一大堆繁杂事务中了。
这个孔有德!平生头一回进京,见识帝都花花世界,多少事不惦着打听,偏记住了这件事盯着问!由于平定刘兴治,两人常在一处混得熟了,吕烈暗自也喜欢孔有德的憨厚坦率,所以在登州兵和辽东兵之间,他们俩要算交情最厚的了。吕烈于是懒洋洋地倚着船帮,对孔有德眯眼笑着问道:
“帅爷上任才半年,不够述职时间,干吗急着进京?”
“这呀?咳,一句话,要钱!帅爷想明年就渡海北上,收复四州哩!可造船造炮得多少钱哪?还缺四十五万,不找皇上,谁给?”
“哦……我再问你,登州营官数十上百,帅爷为啥单选我随行?”
“这还用问!看你能干呗!”
吕烈目光咄咄逼人:“当真?”
孔有德茫然不解,这点小事吕烈何以这般认真?他搔搔额头:“这有啥真假可说?”
“不是旁人荐给帅爷?”
“这……说不准。好像听说,张总镇荐过你。”
吕烈叹口气,又那么懒洋洋的了,唇边露出那惯有的嘲讽:“是荐我才干出众?”
“对。”孔有德记起来了,很高兴地接下去说,“还说你家大人是朝廷贵官,增拨军费的事好通融。”
吕烈“哼”一声,无精打采地闭了眼晒太阳,不再问了。
“别打盹啊!我问你的事呢?你认识那老太太?”
吕烈微微睁眼,怪模怪样地一笑:“什么老太太贵妇人,是个老娼妇老鸨子!早他妈断子绝孙了,怎么会养出个太监儿子?”
孔有德吃惊地张大了嘴:“啊?……该不是一伙剪绺儿骗子吧?你多咱见过她?没认错?”
“错不了!骨头烧成灰儿我也认得!”恶狠狠地说罢,吕烈又解嘲似的笑开了。
孔有德更加担心:“要是骗子,不过省几个船钱,哪怕捎点赃银赃物也有限,若是鞑子奸细……哎,不成,得去禀告帅爷!”
吕烈一想,也觉着严重,两人相随去见孙元化。不料路过吕烈舱房时,传出一声低喊:“吕哥!……”他俩惊异地对视一眼,慌忙进舱去瞧,竟是张鹿征!他惊慌失措地迎着吕烈跪下去,连声哀求:“吕哥,救救我!”
事出意外,在辽东孔有德面前,吕烈尤其觉得丢脸,板起面孔厉声问:“谁叫你来的?帅爷可知情?”
张鹿征胆怯地瞥了瞥孔有德,低头不语。
吕烈对孔有德说:“老兄且去见帅爷,先别吭声,过一会儿我领他去。”
孔有德想了想:“也好。可得问明白了,别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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