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母亲怕耽误了孩子,在吕烈八岁那年送他进京,从此在舅舅家长住。舅舅为使外甥安心攻读,竟把妹子也接来同住,直到九年前病故。母亲去世,独自留在钱塘的父亲另娶,吕烈和他几乎断绝了来往。舅舅得知吕烈的父亲婚后连生二子一女之后,便提出过继吕烈为子,改姓徐。据说父亲无异议,吕烈却不肯。为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越是厌恨父亲,越不愿改姓。或许还是自小养成的习惯:想方设法,专跟父亲作对,叫他不得痛快!
冯氏叹息着劝解:“他终归是长辈,你怎好这样说他?如今他年将五十,家累又重,听说业已收心,改好多了……”
吕烈哼一声,心想:狗能改了吃屎?只听舅母用更加温存的口吻说:“烈儿,我看着你长大,就像自己亲生的一样,过继改姓,你怎么就不肯依呢?”
吕烈一抬头,正色道:“舅妈,看舅舅这么待你,叫我想起那人待我母亲的样子,心里怎么能顺!……舅舅是为什么?”
舅妈怔怔地看着吕烈,泪光荧荧,默默无语。
“嫌你不生儿女?再娶几房侍妾又有何难!”
舅妈渐渐低了头:“我也劝他纳妾,劝了十多年,他终是不松口,宁可去勾栏瓦舍……我也弄不明白……”
吕烈愣住了,这是头一次从舅妈嘴里获悉的真情,竟是如此不近常情。他思忖片刻,随即冷笑了几声,说:“这也不难解,要倚仗舅妈娘家为靠山,他焉敢纳妾娶小!”舅妈的娘家亲友门生遍朝野,而舅妈的亲娘最是忌刻,舅舅在此事上,不得不格外赔小心,免失老泰山的欢心。
舅母张嘴“啊”了一声,叹口气,放下了碗筷。
守门老仆快步走来禀道:“夫人,老爷命奉茶待客。要好茶,快些送去客厅!”
冯氏如闻军令,赶忙起身催着丫环快去唤人送茶。吕烈不怀好意地笑道:“看来,留面子给他了!”他陪舅母回到后堂,刚坐定吃茶,老仆又追来禀告:“夫人,老爷命上酒肴待客,用状元红,八珍攒盒。”
冯氏又急急忙忙地安排去了。吕烈怪模怪样地笑着,拖长了声音:“舅舅为何前倨而后恭?想必受他厚赐矣!”
冯氏脸色有些变,这样明显的恶意她不会没感觉。她像对小时候的吕烈一样轻轻抚着他的后颈,难过地说:“别怪他。昔日他不是这样的。不记得八年前了?……”
吕烈狠狠咬住嘴唇,不说话了。
倾城倾国(52)第三章那时候,他才十七岁,翩翩小秀才,带着舅舅筹给的五千两银子回原籍会试。他十三岁考中生员,有神童之称,人们都认为他中举如探囊取物,进士出身的舅舅自然期望更殷。不料秉性不羁的他,一路挥霍,竟在金陵滞留三月,混迹于秦楼楚馆,及至杭州,囊空如洗,又抱病不能入场,借贷而归,沮丧到了极点。舅舅闻讯大怒,列出家法、小杖、皮鞭,严阵以待。舅舅管外甥,那是正管!
吕烈叩拜舅父母,已是病得骨瘦如柴,还因跌跤摔脱一颗门牙。舅母一见便哭了,舅父却黑着脸大声责骂,声言要打断败家子的“狗腿”!奉命搜查公子行箧的书童送上公子的诗稿,舅舅愤愤然翻看,突然停在一处,很快看一遍,吟一遍,竟至摇头晃脑地吟哦出声:
“比来一病轻于燕,扶上雕鞍马不知……好,妙语好句,可怜可喜!哈哈哈哈!得此两句,则五千金花得值也!”
吕烈已因软弱瘫倒,昏眩中也还是听到了舅舅的话,庆幸轻易过关,感激之情涌上心头……然而他却从此抛弃儒业,次年以武举出身,踏上了以武功立身的另一条路……
想起往事,吕烈也觉得自己过分,有意识地收敛了几分狂态。这时舅舅回后堂来了,脸上有酒色红晕,还有兴奋、得意、感激的奇怪表情。他看了吕烈一眼,又恢复了些许舅父的严厉:“你回西楼书斋歇息去吧!”
吕烈扭头就走。舅舅终于忍不住,又拦住外甥,从怀中取出一帖红礼单递给他,笑得十分得意:“王使君之父王象春原在朝为阁臣,故而知我素负雅望,敬慕我人品学问……”
红帖上金粉字写着:“侍生王叔圃敬赠玄色绢丝纺绸五百匹”。吕烈冷笑着扔下礼单,转身走了。
回到西楼,另是一番喧嚣:千万声鞭炮震天响个没完,和着鼓乐吹打喜气洋洋地隔墙送到耳畔,不想听也得听,躲都躲不开!小书童笑道:“少老爷,不瞧瞧热闹?隔壁家老公给他娘做寿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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