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得罪魏忠贤的孙元化受谴革职,被勒令回籍。其时,魏党的熏天势焰压得人们不敢言,甚至也不敢怒了。孙元化立功受赏升官时,可说是相交相知满京华,笑脸盈目、赞语盈耳,多少人以盖世奇才、中兴名将相期许;而此刻,孙元化一剑一琴两筐书悄然离京,敢于不避嫌疑前来送行者,只有王征一人。
正如孙元化盛时王征待他不改常态一样,孙元化走逆境时,王征仍是不改常态,温润安详。送出京门,五里长亭之外,他们执手道声珍重,默默相视,感到彼此心灵的相通,因晦暗艰难中获得可贵的支持而无比欣慰。那时,王征也这样眼中没有笑意地微笑着摇头,也这样说:
“初阳,真难为你了!”……
孙元化放下茶杯,叹道:“自我出任登莱,朝野上下,无不以为元化侥幸、以为元化小人得志、以为元化荣华富贵、威福莫比,我只道甘苦自知,却不料良甫倒能体谅我的处境,真所谓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他很快收起感慨,直入主题:“登莱事务虽然繁冗艰难,却是大有可为的所在,徐师对此可谓殚精竭虑,期望于此建起天下第一坚固的海上要塞,以此起步,收复四州、击败金虏、中兴大明。我那里又要造船铸炮,又要赶修炮台,又要操练水军炮队,真正知情懂行的人太少,只有张焘一人实在支应不来,忙乱之时常常顾头顾不了尾。眼下监军道尚出缺,良甫兄,你看……”
丁易垣一拍大腿:“嗨呀,初阳你晚了一步哇,不然良甫可是上好人选!”
孙元化心里一凉:“怎么?”
丁易垣说:“你还不知道?今上励精图治,器重真才实学的实心之臣,王征首当其选,已被特简为南赣汀韶巡抚,不日就要上任了!……徐师门下竟在一年中出了两位方面大员,真可谓双星闪耀,好不光彩也!”
“哦?”孙元化也很高兴,“大好大好!以良甫兄之才具,足以担当大任!这是南赣汀韶百姓之福啊!”但他心里明白,他的第一个目的就此瓦解消散。四品的监军道怎能与二品巡抚相比?他又怎能将一位封疆大吏召到自己麾下作属官?想也不要再想!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望,他取笑王征说:“南赣汀韶可是赛过蒸笼的酷热之地,再加上官务烦难,看你这笑弥陀还笑不笑得起来!”
王征揉一揉圆圆的鼻头,笑道:“胖子怕热不怕难,再说,怎么难也比你轻松。”
“何以见得?”孙元化笑问。
“我那里不是前敌,无须打仗,少了一多半的繁难;我又好歹有个进士出身,少听那些小人的口舌是非、冷嘲热讽,耳根清静,又少了一小半繁难。”
孙元化看着王征,心里甚感温暖,半晌方点头道:“不是王征,说不出此话呀!”
就监军道的人选,三人又商议了一会儿。孙元化便顺势提出了第二件大事:四十五万。对登州而言,这是怎样的性命攸关;要得到它,又是怎样的艰难;朝廷对此至今沉默,莫测其高深;而孙元化则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王征一听就明白,说:“我和易垣兄为此上书言事原也义不容辞,况且并非难事,诚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呀!”
丁易垣张了张嘴,没说什么,叹了口气。
孙元化若有所悟:“你是说,避嫌?……”
王征团团的圆脸上掠过一片无奈:“我何曾惧怕嫌疑?我等均属徐师门下,所谓同门好友,又都是天主教徒;今上英明过人,也与历代明主相似,最恨臣下结党营私,若将我等奏本视为同党相援,岂不坏事?”
三人一齐沉默下来,沉默中有一种挥之不去的郁闷:仕宦之途原本就是荆棘丛生的,官位越高,前途越难预料,古人说的,天威难测!
丁易垣闷闷地坐着不语,王征背着双手在客厅踱来踱去,孙元化捧着茶杯起身浏览东西两壁悬挂的画轴,终于停在其中一幅《松林秋壑图》前,极力用轻快的声调说:“这画倒也罢了,难得题诗好,字好!”
王征好似没有听到他的话,拍拍自己的脑袋说:“听你方才说起,来京后四处求告,怎么独独少了一处最要紧的所在?”
孙元化无言,暗暗咬住了嘴唇。
“对呀对呀,”丁易垣也恍然悟道,“你怎么没有托人去疏通司礼监呢?”
半晌,孙元化不大情愿地说道:“你们知道我,从来不跟他们打交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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