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倾国(63)

2025-10-10 评论

    丁易垣道:“这就是你胶柱鼓瑟了。阉人可怜者居多,不少宫中内监也入了天主教,受洗成了教徒的嘛。”
孙元化连忙分辩:“我并非鄙夷其人,只是不愿攀附权贵,托请他们,终非正道,无论成事与否,徒损我辈清名!”
王征又是一笑,笑中不无苦涩:“你呀你呀,只学来徐师的好学、机敏,没学来他老人家处世的开通随和!务有用之学,要就在一个实字上。为了做成一件实事,需从权时且从权——反正不是谋私,问心无愧!”这段话他像是在劝谏孙元化,更像是在给自己打气,因为沉吟片刻之后,他提出了这样一个从权的途径:
“我那不成器的内弟,学问品行一无可取,吏部一小官耳,花花公子一个,却与司礼监某太监之侄为酒肉朋友,我嘱内人要他办事,他总还得念同胞之情,不能不办的,由他经那太监之侄将话递到司礼监,多半就能上达天听了。”
“不知那位司礼监大太监是何人?”孙元化问。
“听内人说,姓吴,名吴直,很得今上任用。”
丁易垣连连点头,说这不失为一妙着。孙元化便也默认了,心中却苦兮兮地不是滋味:老友启动他显然很不待见的内弟的关系,间接再间接,绕如许大圈子求到其名下的吴直,正是他回避、推拒如不及的数次求上门来的人物。当他迫不得已地命夫人去为吴直的母亲拜寿时,还一再叮嘱她礼到即可,千万要疏而远之。古人视“得虚名而受实祸”为一大不幸,他这岂不是得清誉又受实利吗?虽是幸事,对老友可能无愧?他心念丛集,冲折回荡,丁易垣连呼了他好几声,他才清醒过来,不知他们俩刚才说的什么话题,一脸迷茫。王征笑道:
“你赞这《松林秋壑图》诗好字好,今日我叫你们看一幅真正的好字!”
丁易垣道:“你又得着什么上好碑帖了?”
王征不正面回答,只说:“今天风和日丽,是佳时;难得二位老友来访,是良朋,佳时良朋,瞻拜观赏,方不亵渎此绝代宝卷也!请!”
三人一同走进这幢后花园里新近盖好的精巧小楼,沿着赤龙抱柱的木制楼梯上到了最高一层。刚刚站定,便有一阵风动塔铃之声遥遥送到耳边,清脆悦耳,孙元化信手推开两扇雕花木门,门外还有一圈游廊,倚在廊边栏杆四望,他不由赞了一声:
“何其开阔!”
他来此的两项目的,一个完全无望,另一个也算不得有着落,他虽不难做到神态自若,心情实在不佳。这样登高远望,春风和煦,满目柳色,令他心神一爽,沉重感顿时减轻了许多。
丁易垣惊奇地问:“阁下这新楼何时落成的?我怎么一点不知道?”
正在嘱咐仆人准备食盒酒具等杂物的王征,胖胖的圆脸上满是得意的笑,说:“二位是首莅此楼的嘉宾。”
孙元化在门外大声笑道:“不胜荣幸之至啊!”
王征越发得意,也来到廊下,向两位老友一一指点:北边的贡院遥遥在望,密密麻麻的考棚颇似棋盘;泡子河岸一带红墙倒映水中,是京师有名的道观吕公祠;掩映在一片青青烟柳之中的佛塔,属金刚寺,庙小香火盛,离得这么远,也能听到那里的晨钟暮鼓、诵佛念经……
孙元化一笑:“良甫,你身处释、道、儒三教包围之中,坚信天主之心可不能动摇哇!”
王征笑道:“本人定力,当不在初阳之下!无用之物,弃如敝屣!”
丁易垣迟疑道:“三教源远流长,崇信者正多,这无用二字……过分了吧?”
孙元化收起笑容,很认真地说:“决不过分!如今国事艰难,海内纷扰,大丈夫理当建功立业,报效国家。佛门道教讲的是出世,讲的是清净无为,岂不是水火不相容?儒门虽然讲求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然而自孔老夫子至今,千余年下来,却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这话题似乎触着了他的痛楚,他剑眉飞扬,情绪越来越激烈,言词也越来越尖刻了:“朝野上下,尽都自称忠良、自以为贤能,其实多是蝇营狗苟之辈,唯利是趋;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何来修身齐家?又怎能治国平天下?要挽回国家颓势,挽回世道人心,唯天主教耳!我辈不正是因此才信奉天主来救世的吗?愿天主真仁真义的光辉临照,使我大明于衰朽之中复兴!”
    孙元化一向温和沉静,很少疾言厉词,这一番话令王征和丁易垣十分意外,不由得惊异地互相对视一眼。孙元化立刻感到了,很快收敛了自己的锋芒,和缓地笑了笑,自我解嘲地说:“我这也算是矫枉过正吧!……易垣兄也在汤神父教区,上次做礼拜怎么没见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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