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头撞进亮子家的屋门,示威似地举着大白脑袋,把亮子肥硕无比的母亲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大妈,亮子呢?"
"上夜班了。"
"回来吗?"
"不回来了,住集体宿舍了。"
"哟,我这儿还缺个活泥的呢。"
"把他叫回来?"
"算了,别吓着他。"
"今儿这事儿……"
"大妈,我们闹着玩儿呢您看不出来?"
"大民子,你说我裤腰4尺8,不是寒碜我吗!记住喽,我的裤腰不是4尺8.是3尺6!往后别胡咧咧。"
"太好了,来三个您也过去了!"
张大民的宫殿就这样落成了。床架子勉勉强强塞进去,放不下床屉,让石榴树挡住了。张大民抽了半盒烟,想出了个好办法。他把床屉竖着锯开,在两边各挖了一个半圆,像古代用刑的木枷,往床架子上咋嚓一合,犯人的脖子--那石榴树就从双人床中间长长地伸出来了。为了适应这种独特性,李云芳对褥子、床单等床上用品进行了适度的改造。她还往石榴树上糊了一层白纸、让树干与墙皮保持近似的颜色。屋里剩了窄窄的一条儿,什么也放不下,就搁了一盆绿萝,顿时春意盎然。邻居们过来参观的时候,张大民正趴在床底下,两条腿伸到门外边。大家问你干什么呢,他不说话。又问你趴在那儿干什么呢,他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我给石榴树浇水呢。"
两口子躺在这张床上怎么也睡不着觉。第一个晚上成了节日。张大民躺在外边,李云芳躺在里边,中间是那棵石榴树。他们说呀,笑呀,说到要紧处,李云芳还掉了几滴眼泪。他们坐起来,躺下,又坐起来,再躺下,还是丢不开这棵石榴树。它愣瞌瞌地竖在两个腰之间,真是太奇怪了,也太有趣了。李云芳把一条长腿搭在树上,用手指头寻找张大民的伤疤,在头发里摸了半天也投摸着。
"你那18针呢?"
"我也找呢,我的18针哪儿去了?"
"坏!半夜,这棵树可别吓死我。"
"一睁眼,嘿,插了个第三者!它要是男的,我哪儿打得过它呀!"
两个人叽叽咕咕笑到小半夜。张大民把手放在李云芳肚皮上,发现又鼓了不少,儿子正茁壮成长呢。他的手像一只挂了帆的小船,向美丽的湍急的下游驶去,驶去,驶去了。
哇!
怎么回事?张大民问李云芳你跟谁学的,你也有毛病了吗?两个人抱着脑袋,无声地笑成了一团。张大民甜蜜地叹息着,把李云芳的耳垂儿叼住了。
"云芳,学坏可太容易啦!"
两个人又过上幸福的生活了。
有了自己的房子、房子里还有一棵树,张大民和李云芳就觉得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他们为肚子里的孩子取名——张树,然后踏踏实实地等着张树准点儿爬出来,与肚子外面的这棵树会会。等得无聊的时候,张大民又有了新的牵挂,发现两个人挣钱两个人花和两个人挣钱三个人花不是一回事,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了。他把死期存单摆在床单上,把活期存折放在枕头上,左手拿着现金,右手接着国库券,依照不同的顺序一遍一遍往上加,越加越无法控制情感,对钱的热爱像潮水一样涌进胸膛,一直涌到了嗓子眼儿,让他数着数着就数不出声音来了。钱真好,真是好,就是好,只是太少了,再多一点点就好了,不过多那么一点点一点点也还是太少了。
他们的积蓄很分散,加起来只有980元,颠三倒四加了无数遍还是980元,世上有那么多公母,钱却没有公母,否则处境就会大不一样了。张大民盯着李云芳奇妙的大肚子,承认了自己的限度,知道自己没有别的本事了。不过他又立刻安慰自己,钱是有公母的,钱要没有公母,利息从哪儿来呢?他想算算980元的利息,算不出来,小家伙难产了。
钱好是好,少了就不好了。
他们婚前没有积蓄。他们踉多数穷孩子差不多,挣了薪水交给父母,自己不留钱,花多少要多少。张大民和李云芳稍有不同,是两种风格。李云芳娇气,想花就要,随花随要。张大民不是这样。张大民是这样——他根本就不花钱!除了买饭票,他连根冰棍儿都不买。不想花当然不想要,不想要想花也不要。他对钱的珍惜是从骨子里来的,又渗到血管里去了。后来上夜班熬不住,染了烟瘾。烟德却不好,从来不敬烟,又染了蹭烟的瘾,比烟瘾还大。他只抽四毛钱以下的烟,通货膨胀以后地自己也没有膨胀,长时间在一块钱以内一盒的水平伤感地徘徊。他为花钱抽烟难受,在别的方面就更不肯花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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