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过了鸡冠花,隐藏在树林深处的杨梅就开始闪烁了,像星星一样,一样小,一样闪烁,一样布满天空似的布满了巨大的树盖,那是层层叠叠绿色的天空和小小的红色的杨梅。噗的一声,掉下来一颗,真让人惊喜啊!天上的东西掉到了地上。我们仰着脖子,等着它们继续掉下来,要知道,星星同时掉下来那就是流星雨啊。风从树间奔跑而过,树叶和杨梅阵阵摇曳,树叶追着杨梅,杨梅跑着跑着又掉过头。它们只在天上跑着,并不掉下来。我们仰酸了脖子,就想到要爬树,让我们追到天上去,看不把你捉住才怪!两个傻女孩,傻站在一棵大杨梅树下,她们光着脚,提着鞋,身上沾满了土,这样的画面浓缩了我童年时光的自由与幸福。
每次回南流我都要去看幼儿园,我要到那里去找到多年前的吕觉悟、张冬妮、赵菊花,还有林园长、郑老师、黄老师。她们都不在园里了,但幼儿园就是她们。我要特意去看看操场上的滑梯,教室里的风琴,晾衣场、厕所、洗澡间、厨房,还有院子里的苦楝树和木棉树,看到它们我就踏实了。然后,我不会忘记去看望鸡冠花,那是我和吕觉悟两个人的鸡冠花,它们仍开着指甲盖大小的黄色小花,安静地等着我。除了我,全世界就不会有人知道它们是鸡冠花了。看过了一切,就如同看到了赵菊花张冬妮,它们是我失散已久的亲朋好友。
一九###年,一九九三年,一九九八年,还有从前的一些年份。它一次旧一点点,但是很好,一幢房子都没有拆,一排新房子都没有盖,多少年来就是这样。树也没有砍,经过几十年的时间,它们长得很高了,枝繁叶茂,高高大大,树底下也没有铺上水泥,依然有蚂蚁窝。一九九八年,我在园子里的教师宿舍看到了郑老师,她来串门,她早就退休搬走了,她站在一家的门外说话。第一眼就认了出来,我们看着对方笑,她说:飘扬啊,你来了。她又说,都三十多年啦。三十多年过去,郑老师容颜不改,她老了些,但我感到她容颜未改,她像孩子那样笑,天真、纯洁、灿烂,这是真的,我并没有夸张。幼儿园就是这样一个奇异的地方,它留存着所有人的童年,从而抵挡了时间锋利的长矛。
郑老师从提包里拿出了她的影集让我看。她让我选,我选了一张她坐在葡萄架下的,三十多年前,另一个老师,黄老师,曾经把她的半导体收音机放在这个葡萄架下面,让我们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答滴答,答滴答,答滴答滴答,小喇叭现在开始广播了。她时髦的半导体,时髦的裙子,在一九六六年不知去向。
我不记得自己是否亲眼看到长脚表演的魔术,在晒谷场,汽灯的逆光中,长脚曾经拿着一只箩筐转圈吗?他从空箩筐里变出公鸡之后,又从空气中抓到两根竹轴,就手一展,一幅是向江青同志学习,一幅是向江青同志致敬。
这两幅标语我肯定是看到了,是在另一个节目里,红布的底,黄颜色的字,是用宣传画颜料写上去的,红布有点旧,也有点脏。这两幅标语被人用手举着,绕场一周,它在空中缓缓飘动,离地三尺。这么说来,它肯定不是被长脚举着的,而且,举着的人也不可能站在地上,她必须站在高处。
翟青青,这个名字,这个人,随着一辆独轮杂技车的晃动,停留在我面前。那两幅标语,正是她在独轮车上举着的。她瘦削、苍白,神情严肃,她穿着一件红色的演出服,两根长辫子在头顶绕了两个环。最让我难忘的是那双软底鞋,很像芭蕾舞的那种鞋,只是尖头没有硬壳。白色,瘦长,病态,神秘,超越了现实,却又因为与样板戏芭蕾舞《红色娘子军》、《白毛女》里的鞋子相似,而与现实保持了一种奇怪的联系。
我特别喜欢这双软底鞋。小学五年级,学校里排练《白毛女》第一场,林南宁,我们小学的文艺老师,极富热情和野心,私自带领五名学生去N城学舞,回来之后才让学校报销了路费,但住宿费等一概没有,她们住在亲戚家,到处钻墙打洞,挖空心思,一个星期回来,还买回了五双芭蕾舞鞋。一双是红色的,另四双则粉色,俱是缎子,闪闪发光。这可是震惊全南流镇的大事,芭蕾舞鞋,那么奇异,那么超凡脱俗,除了专业的县文艺队,哪里还会有呢!在我们凡俗庸常的生活之上,在南流镇的米粉和酸萝卜之上,在我们的头顶,闪耀着光芒的芭蕾舞鞋,它根本就不是人穿的,仙女的脚才能穿得进去呢!难以想象,它竟从天而降,落在我们小学里。《白毛女》第一场,《红色娘子军》的序幕和第一场,县文艺队还没演过呢,我们就演了。这是小学教师林南宁的杰作,是她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刻。全南流的中学和小学,他们望尘莫及。林南宁,后来我还遇见到她,她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悲剧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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