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一九七五(25)

2025-10-10 评论

    我太喜欢芭蕾舞鞋了,我把翟青青的软底鞋看成是芭蕾舞鞋的替身,影子和姐妹。我等在礼堂门口,我说,翟青青,把你的鞋给我看看吧。她有点舍不得,她看看我,又看看鞋。我拿过鞋摸了又摸,它不是缎子面的,足尖不硬,鞋底也没有牛皮,但它颜色素净,鞋形又是那样瘦削俏丽,有点像翟青青本人。我真想穿到脚上试试,翟青青好像知道我的心思,她一把就拿过去了。她把鞋抱在怀里,说,这鞋外面买不到,没有鞋,什么节目都做不了。我就问:这个鞋是从哪里找来的?
    当然,是她家里的。不问也知道。一个杂技世家,跟杂技有关的一切她家都有。就如同她家有独轮车,有演火流星的碗盏,有走钢丝的钢丝,她家也有软底鞋。一九七四年她来到我们学校,在我的上一届。她并不引人注目,她穿着平淡,沉默、忧郁,眼睛从来不看人。她一个朋友都没有,她总是一个人走路,在勾肩搭背的女生中,她的身上有一种寂静空旷的气息。我们同在文艺队里,但我从没见她笑过。她不跟我们一起排练,她自己练,在家里,每次演出有她一个节目,插在我们中间。
    她的身体极其柔软,向后仰头弯腰,一直弯下去,再从两腿间伸出头,嘴里咬着花,头上还能顶一只碗。像一株病态的植物,令人惊悚。没有人觉得翟青青是个妖精,她身怀绝技,但极其胆小。我们不明白一个身怀绝技的人为什么如此胆小,那是多么令人费解啊!任何人,任何事情好像都能使她受惊吓,她在人面前低眉顺眼,随时准备受伤害。她被什么事情吓坏了呢?
    没有人知道。
    有一天,文艺队集中开会,我一走进礼堂就感到气氛异常。礼堂很大,文艺队开会排练只占其中的一小个角落,但这帮人大多有表现欲,能把一个角落的动静弄到礼堂的外面去,那天很反常,那种安静非同一般,静得坚硬,带有重量,这种重量我一进门就感觉到了。
    人比往常多,工宣队的几个领导都在,还有校团委书记,平时这些人也会来看排练,但只有在彩排的时候才会到齐。他们神情肃穆,好像已经进入临战状态。肯定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我发现旁边的一把椅子上坐着一位中年女同志,她剪着短发,样子干练。我不认识她,但她从容地坐着,并不像是客人。
    团委书记说开会了,他先给大家介绍新来的工宣队队长徐同志徐队长,就是这位女同志,以后文艺队就由徐同志直接领导。接着是徐同志讲话,她说她先来宣布一个组织上的决定,原工宣队队长刘某某同志犯了生活作风错误,经研究,撤销其驻校工宣队队长职务,留校劳动改造,以观后效。
    一时更加安静,这安静像座山压在头顶上,谁都说不出话来。
    太突然了,工宣队刘队长,那是跟校革委会主任有着一样权力和威严的人,相当于现在的校长,跟校长并列执政,甚至更有权威。他背着手,在校园里走来走去,可不是个亲切的人。他极其严肃,时不时地到礼堂看我们排练,但他并不说什么。生活作风错误,令人震惊,我看不出,他不像。在我眼里,犯这种错误的人都是色迷迷的,看见好看的女生就两眼放光。他不是。他来看我们排练,背着手,脸上像铁板一样严谨。
    像铁板一样严谨的人犯了生活错误,是真的吗?组织上又是怎么知道的呢?千真万确,刘队长没有到场,他已经到学校食堂劳动去了。在后来的日子里,我看见过他,他戴着旧草帽,骑着旧自行车,车后驮着一只大箩筐。他当了食堂的采购员,专门买米买菜。
    另一个人是谁呢?那个受害者。
    徐同志没有说,她申明的是这件事的错误程度,她说在这个生活作风的错误里,他们发生了不正常的男女关系,但经组织上证实,没有发生性关系。她强调了两遍,没有发生性的关系,没有性关系,所以从轻处理。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性关系这个词。从来都是说男女关系,搞男女关系。性关系跟不正常的男女关系又是什么关系呢?这个问题太令人费解了。男生女生们个个低着头,不敢看别人,每个人心里乱糟糟的,既困惑,又惊慌,好像到了一个又陌生又危险的地方,不知怎么办才好。
    这个事件之后翟青青就不见了,文艺队演出的节目里,也就没有了杂技。翟青青去哪里了,没有人知道,没有人议论她,她本来就不是我们中间的,她不是南流镇人,她讲的一口白话既不是广东的,也不是N城的。从口音到肤色,到她的身怀绝技,她的软底鞋,都不能使我们有同类感。谁会对她有持久的兴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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