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一九七五(26)

2025-10-10 评论

    很多年后,一九九八年,我回南流,路过N城,和旧日的朋友吃饭,一家文学刊物的编辑突然提起了这个名字,翟青青。你还记得翟青青吗?他问,她说是你的中学同学。翟青青,这是二十多年来第一次有人提起她,十分意外,朋友说翟青青多年来一直从事文学写作。南流镇是一个离文学特别遥远的地方,很多年里买不到像样的文学刊物和书籍,我的所有同学,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没有人阅读文学书籍,更没有人写作。在整个南流镇,我没有听说有人写作并坚持二十年。
    他说翟青青一直在写,有很长时间没有生活来源,但她一直在写。她曾上过北大作家班,只去了一个月。后来写了一部长篇小说《寂静与芬芳》,他曾看到过稿子,小说不合常规,没有完整的结构和扎实的人物,但句式奇异,感情痛切,读过的人都会心有所动。小说没有能出版,无论书商还是出版社,都嫌无利可图。翟青青没有知名度,年纪也大了,她的小说可能没有机会出版了。他又说,现在她可能还在北京当北漂。
    我会遇到翟青青么?
    G省的文学北漂,绝少有能熬过三年的。他们在北京的各文化单位打工,文学杂志、文化杂志、时尚杂志、房地产杂志,各类出版社、电台电视台、网站,各种写作班研究班,到处都有他们的身影。他们拿最低的工资,住地下室,吃方便面,夜晚写作到深夜。他们参加各种文学活动,也看画展,看地下电影和戏剧,出席颁奖仪式,聚会,故宫和长城,也都趁机去了。有人写出了作品,发表了,又写了作品,又发表了。他们一边写作一边寻找爱情,找到了,两人就住到郊区县的便宜房子里,就算留下来了。找不到的,热情就消退了,爱情也跟文学一样,令人难以捉摸。而文学又是多么无用的一件事,既不能当饭吃,又不能带来荣耀,仍然要住地下室吃方便面。就这样,他们消耗了青春期的热情,觉得自己老了,于是他们就回到了故乡。有的人,觉得当过了北漂,就算实现了梦想,总算按照自己的心愿生活过了,没有像白痴一样,一辈子,都过着上班下班的单调生活。
    北漂生涯是他们一生中的华彩,或者说,是一次大学,一个人生的台阶。他们回到N城,找到了工作,结了婚。面对新的朋友或工作对象,如果有人提起北京,他们就会漫不经心地说,我在北京呆过两三年呢,那地方风沙大,太干燥,经常流鼻血,很难适应。
    翟青青会是这样的么?很难想象。此刻我仿佛看到她,在某一次活动,人不算多,但也不少,三五成群的,人和人扎着堆,但翟青青只有一个人,她脸色苍白,就像没有吃早饭。她的辫子早就不辫了,头发中分,在脑后扎成一把,她拎着一只牛皮纸口袋,上面印着某某出版社字样,那是某一次新书发布会得到的。现在她拎着它,里面装着通讯录、笔记本、书、杂志,还有伞、太阳镜等乱七八糟的东西,她不跟人搭话,也没有人注意她,她走来走去,慌乱,茫然,她太想看到一个熟人了。但是没有。她孤零零地走来走去,不时地翻翻纸口袋里的东西,那里面其实没有什么要她折腾的。
    多半会是这样。她使我想起林多米,落落寡合,在人群之中也如同在人群之外。也很难想象她嫁人,我宁愿她不嫁,她不适合家庭。总有一小部分女人是不适合家庭的。这类女人无处可去,我们这块土地没有修道院,如有,也许翟青青会喜欢。她身材瘦削,面容圣洁,没有邪念。为了自己的理想,能义无反顾,献出自己。
    但她现在在哪里呢?
    我希望有一天,有一本叫做《寂静与芬芳》的书,出现在书店里,署名翟青青。它不合常规,没有完整的结构和扎实的人物,但句式奇异,感情痛切,我读过之后将会流下眼泪。那个二十多年前的翟青青,在文学中潜伏了这么多年,她终于来到我的跟前,在纸上。

    二00五年夏天我没有来得及回幼儿园。我坐在刘国标的轿车里,路过旧自来水厂,一路黑灯瞎火,我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然后上坡,路很小,我闻到了一种我熟悉的气味,我意识到,那就是幼儿园的气味。微腥,有一丝奶香,微酸。最新鲜的生命聚集在一起,就会有这样的气味的吧。
    二00五年的旧县委会,左边依然是幼儿园,右边已新盖起一家高档宾馆,那里有全南流最豪华的KTV。高中毕业三十年,我在南流只见到了四个同学。包间里光线微弱,刘国标说,我们都四十七岁了呢。他陷在沙发上,他说,他的家族不长寿,他也不会活得太久。没有多少年了,他说,想玩什么就得趁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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