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老鼠,还有胎盘。胎盘汤很甘甜,脐带最好吃,用剪刀剪成一小截一小截的,入口既柔韧又有一点脆。胎盘体本身并不好吃,有点像猪肺,太脬,口感很差。我经常把脐带挑出吃完,再喝一点汤。我身体差,母亲每隔一段时间就带一只胎盘回家,她在饭桌上说,今天这个产妇很健康,又年轻,还是头胎,这个胎盘最靓了。她总是说,飘扬太弱了,要补一补。我母亲从自行车上下来,她推车进屋,车头上挂着一只小菜筐,她把医用的托盘带回来,那种腰子形状的托盘,白色的搪瓷,深蓝色的边,有盖。里面的胎盘显得特别清洁,科学和文明。
胎盘在中药里叫什么?是紫河车吗?这个名字真是美丽。
胎盘和老鼠肉,永别了。
厨房的灶边上还放着茶麸,圆的,很坚硬,被烟熏得很黑,每周我就用茶麸水洗头发。我找来脸盆和菜刀,脸盆放在地上,茶麸竖立放在矮凳上,用菜刀一下下地砍成条屑。有一小捧就够了,用水泡上,过半个小时或一两个小时,泡出黄色的汁,再用毛巾或纱布,把渣滤掉,冲上热水。
我的长发泡在黄浆似的茶麸水里,头发变得光滑柔顺。再用清水过两遍,过不干净也不要紧,茶麸水一点都不伤头皮。小时候,每次就是这样洗头的,如此复杂、漫长,带着菜刀、烟和茶油的气味,亲切、遥远,令人难以置信。有人用香皂洗头,那很奢侈,但头发并不喜欢,香皂洗了头发,顿时变得干涩纠缠,梳都梳不通。一九七一年海鸥洗发水开始在机关里风行,褐色的小瓶,小口,倒一点点在手心里,就够了。很香,头发也喜欢的,如此方便。茶麸渐行渐远,慢慢就找不到了。
它渐行渐远,它的身影又圆又黑,它的片状弯而长,带着菜刀、烟和茶油的气味,亲切、遥远,令人难以置信。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我们抛弃了它,直到本世纪,三十年过去,我们意识到,茶麸这种东西,正是纯天然的洗发水,与我们的头皮、头发、毛孔,我们的嗅觉皮肤最亲和。但它已经没有了。
永别了,茶麸水。
在两间有采光的屋子之间有一间黑屋子,非常黑,一点光都没有,开着门的时候也黑,因而走廊里白天也要开灯。这间屋子门口的墙上有一个电灯开关,装得很矮,我伸手就能够着。一个深褐色的圆形盒子,比小镜子还小,下方有一个小小的孔,伸出一根绳子,一拉电灯就亮了,一拉电灯又灭了。大人反复告诫,这是不能拧开不能摸的,否则就会触电,触电是要电死人的。
漫长的午后,整幢房子空无一人,别的人到哪里去了呢?不知道,我小时候总是不知道别人到哪里去了,大人、小孩、老人、保姆,我不知道他们统统都到哪里去了,总之是没有人。我一个人走来走去,从第一个天井走到第二个天井,再走到第三个天井,我走过每一个房间时都拍拍门,然后我就停在那间黑屋子的门口了。
我拉亮灯,又拉灭,褐色的圆形盒子里不知有什么,我伸手就把盖子拧开了。盒子的内脏出现在我眼前,两片闪亮的金属片,很简单,令人失望。
它们能电死人么?人碰一下就会死么?我怀着好奇和恐惧,伸出了自己的手。我两边看看,空无一人,走廊潮湿而阴暗,整个世界都在远处。我毫不犹豫,用食指飞快地朝那金属片戳去,突然,我的后脑勺被人狠狠地敲了一棒,我一声惊叫,眼冒金星。
我回过头,没有看见任何人,也没看见我想象中的那根又粗又硬的大棒。到底是谁呢?难道是鬼吗?鬼把我敲了一记又溜到阁楼上去了吗?四处很安静,头顶的阁楼连鬼的脚步声都没有。我愣了好一会儿,忽然明白,这种后脑勺被猛击一下的感觉就是触电的感觉。
我忽然怕死又忽然不怕,忽然胆大又忽然胆小。我既恐惧又要向着恐惧一脚踩去。太匪夷所思了!我站在河水中,河水只有我齐腰深,我穿着长衣长裤,双脚站在泥沙里,两手作划水状,其实我根本就不会游泳,从来就没有真正会过。河中央水很深,有无数的大木船从河的中央驶过,它们浩浩荡荡,从上游顺流而下。我对水深的地方向来心存敬畏。但我忽然就要试一试,我壮着胆,头皮麻着,全身肌肉紧缩,一个胆小的人就向着深水的地方探过脚去了。我慢慢挪着步子,水慢慢从我的胸部到肩再到颈,我越来越紧张,开始犹豫,忽然,一脚踩空,河水和恐惧一齐没过头顶,我想完了,这下,马上就要死了。我十分不甘,四肢拼命挣扎,脖子冒出水面的时候我喊道:救命!声音很小,没有人听见,我还想喊,却发现双脚已经踩到底了。我惊魂未定,但知道,这下不会死了,阳光照在河面上,白花花一片,是下午四五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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