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一九七五(49)

2025-10-10 评论

    安凤美她们队的政治夜校我去看过一次,是村里的舂米房,比我们的粪屋小一半,中间是一大块凹石,木架架着一块凸石,脚一踩,凸石就打进凹石里,一下接一下地踩,米就舂成了米粉。我觉得这件事情比较有趣,因为凹石和凸石都特别光滑,摸起来有一种难以言传的快感,特别是在夏天,又凉又滑又硬。
    跟粪屋相比,舂米房做成政治夜校有着另一种有趣,很矮的屋子,在远处猛一看,你判断不出这到底是猪栏、厕所还是柴屋,这些屋子的高度都差不多,只门口有所不同,猪栏门用几根木柱挡着,厕所门一般是竹篾编的竹席,仅半截,柴屋则完全不关门。猛一看,一个猪栏贴上了红色的对联,或者一间厕所,或者一间柴屋,总而言之,一间又矮又小的房子贴上了对联,此事有点离奇。
    水尾村舂房的对联是这样的,一边是:抓革命要斗私,另一边是:促生产齐批修。一进门正对着的墙上还贴着毛主席像,侧面也贴着四份秋收决心书。革命时代的政治夜校是这样的,不管是粪屋还是舂房,只要贴上了毛主席像和对联,就成了政治夜校。
    多少年过去,只要见到或听到夜校这两个字,我就会想起这两副对联。我们水冲村粪屋的对联是这样的:东风吹莺歌燕舞;战鼓擂形势大好。这是我和高红燕集体创作的成果,那天贴过毛主席像后天就黑了,收工后我们一边烧火做饭一边想词。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我们哼着这首歌,并且创造性地把歌词镶嵌到对联里,这使我们大为得意。趁着亢奋,又连夜从生产队会计那里要来了毛笔墨水。我们的毛笔字没有村里的人写得好,村里的人指的是少数练过字的人,乡村知识分子,比如会计,比如某个年纪大读过书的人,还有地富反坏右中的大多数人。但我们一点也不怕献丑,我写在红纸上的毛笔字歪歪扭扭,又细又软,有的地方像老鼠尾巴,有的则像鲤鱼须,整体地看,又像有数只螃蟹伏在水草中,有的字笔画太多了,写成了一堆。
    这样的字在粪屋门口招摇了好几个月,是我们制造的奇观之一。

    多年以后,只要听到童声合唱,我就会想起我们水冲村的政治粪屋,孩子们流着鼻涕,头发上沾着草,手是黑的,衣袖上是亮晃晃的一层硬壳,高的高,矮的矮,大声叫着,唱得全都走了调,谁也听不出唱的是什么,我知道孩子们唱的是小山鹰,“小山鹰飞得高,红小兵志气高,小星星亮晶晶,红小兵眼睛亮,林海宽又广处处是战场,消灭狐狸和豺狼,我们紧握枪,紧握枪。”
    歌是我教的,来自一个电影,美术片,木偶舞台剧。叫什么已经完全不记得了,但它是如此顽固地停留在我的身体里,像一些石子,直到现在,我在离六感三千里的城市一走路,它们就会自动蹦出来,好像我身体里存在一把铁筛,一筛一筛的,一首完整的歌就从我嘴里顺了出来,“小山鹰飞得高,红小兵志气高”,这些三十年前的陈年石子,是什么样的手举起了它们?
    革命时代的卡通就是这样,全县统一,村村都要办幼儿班,郑放歌在她的生产队当上了幼师,她想出了办法,或者是她爸爸替她想出了办法,她回南流镇的文具店买了一大把铅笔,听话的小孩,早到的小孩可以得到一支铅笔,来晚的、不听话的,就要站到一边去,郑放歌的声音是很和缓的,她不凶,她认为凶最是无能,她微笑着对迟来的小孩说,你先在这边站一会儿。
    而我在水冲村的政治粪屋里高声唱着小山鹰,孩子们胡乱把鼻涕蹭在墙上,墙上贴着我们知青四人的决心书,我和赵战略各两页,罗东一页,高红燕三页,在黑乎乎的粪屋里,同样黑乎乎的孩子们和粪屋浑然一体,似乎孩子们就是粪屋里自己生出来的。粪屋里没有光,毛主席像在墙上的黑暗中,几乎看不见。屋顶的亮瓦漏下光来落在地面上,地上有一个坑,有个小孩在坑里及时尿了一泡尿,另外的小孩找来棍子,热尿和泥混在一起,众孩子热火朝天,且热气腾腾,他们不再愿意唱歌。
    亮瓦的光线照耀在他们的头发上,如同黑暗的粪屋里长出淡黄的禾苗,而墙上,我们贴上去的决心书,白色的纸页,异质、不祥、莫名抽动,如果没有孩子们,我会感到害怕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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