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着孩子们呼啸旋转,在粪屋或政治夜校里,他们很快就唱腻了歌,大的孩子不愿意玩尿和泥,我回忆起自己幼时做过的游戏,如果吕觉悟雷红张英敏都在就好了,我们可以组成一个游戏团,把南流县幼儿园的游戏都做上一遍。如果我是知青办主任,我就把吕觉悟雷红她们调到香塘公社六感大队水冲生产队一天,她们将坐上运化肥的拖拉机先回到南流街,在家里吃上一顿饭,然后又坐上我们公社的拖拉机一路朝水冲村狂奔。比这更切合实际的是她们骑上自行车,在玉梧公路上轻盈地滑行,上坡下坡,沿着马尾松的隧道一路来到十字铺。如果我是县革委会主任,来的人就会更多,赵菊花、崔鸽子、张冬妮,甚至李海军。赵菊花远在遵义,我不知道是谁管着遵义,大概是贵州省革委会主任,至于李海军,他自己就会来,他像一只气球悬浮在安凤美的头上,但我们对此一无所知,包括安凤美,包括他本人。他和安凤美的恋情从一九七五年延续到一九九八年。
我还会想到张英树,我已经不想孙向明,不知怎么他就消失了。高中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张英树,听说他也插队了,他曾跟南流街上的散仔在一起,但没有学坏。如果他站在水冲村粪屋兼政治夜校的门口,我就会回到我的小时候。水冲村的小孩在政治粪屋里盘旋呼啸,我想起来的游戏有以下几种:丢手绢、老鹰抓小鸡、网小鱼、防空演习、侦察兵、摸电、跳房子。事实上,只有前面三种是真正的幼儿游戏,防空演习是真的演习,但我想起来却像游戏,因为刘老师站在树林边拉手风琴,园长说,这是模仿敌机飞行的嗡嗡声,而我们则被要求蹲在树林里,不能动,不能发出任何声音。但我感到奇怪,树木稀疏,小叶桉树的叶子细细长长的,根本挡不住任何东西,大片的天空露出来,敌机在天上一眼就会看到我们,他从飞机上扔下炸弹,高空上,像烟花一样一朵接一朵地盛开,那也是很好玩的,而且烟花是炸不着我们的。桉叶的气味一阵又一阵,我们只听见手风琴的声音,敌机从来就不会来。
侦察兵也不是游戏,而是节目,我和吕觉悟赵菊花崔鸽子等人在空教室里摸来摸去,到最后,就在灯光球场的舞台上摸来摸去,什么也没摸着,但我们化了妆,涂了红脸蛋和红嘴唇,穿上草绿色的军服,所以也是好玩的。但我没有教给水冲村的孩子们,我不想让他们在粪屋里摸来摸去。一群流着鼻涕的侦察兵,在粪屋里侦察牛粪和屎壳郎,这样的场面被我迅速抛弃。
摸电。跳房子。摸电是死而复生,刺激、勇往直前,跳房子是一砖一瓦,耐心、持久,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但在水冲村都不便实践,鼻涕孩子对着泥地上用木棍画出的线痕问,这是房子吗?这怎么是房子?如果在粪屋门口崎岖的空地上摸电,我事先就能看到他们一个个头破血流,大人们说,不识字不唱歌都不打紧,不掉塘里不摔破头就要得。
经过一轮排除,剩下了丢手绢、老鹰抓小鸡、网小鱼三种,这时我感到粪屋里亮堂堂的,好像是凭空开出了三朵大南瓜花,金灿灿地颤动着。我让孩子们围成一个圆圈蹲下,然后教唱歌:丢,丢,丢手绢,快快地丢到小朋友的后面,大家不要打电话,快点快点抓住他,快点快点抓住他。
一个小孩问,手绢是不是毛巾。更多的小孩不明白为什么好好的要把手绢丢在地上。没有人见过手绢,想象力丰富的孩子认为手绢是一种戴在手腕上的圈。有关电话,孩子们一致认为是颠话,就是不要把话像颠球那样颠给旁边的人。全大队只有一部电话,孩子们谁都没有去过大队。
只有老鹰抓小鸡是我们的。小鸡们在粪屋里团团转,和老鹰一起呼啸盘旋,我们从没有亮光的粪屋里飞出来,飞到后背山的山脚下,我们穿过一丛丛竹子和芭蕉树,上气不接下气地奔跑在土坎上,天是蓝的,风已经不那么热,母鸡没有了,跑丢了,统统都是小鸡,人人都愿意被老鹰抓住,男小鸡尤其愿意往老鹰身上撞,她身上有一股香皂味,小鸡被抓住后还要由老鹰来吃,她捧着小鸡的脸蛋,低下头来吃得叭叭响,看上去就像是在亲嘴。
这真是激动人心的时刻,当过了老鹰我也想当一只小鸡,全身毛茸茸的,脚和嘴都是嫩红,长着傻乎乎的眼睛,整天在空地里走来走去,可以挑食,整粒的米粒不吃,要碎米才吃,有肥虫或者蚯蚓,也要母鸡啄断了给我才吃。当然我最愿意张英树来当老鹰,他飞呀飞,从天上来,他看到我眼睛一亮,他先在我头顶盘旋,然后就像敌机一样向我俯冲,他身手敏捷,一把就抓住了我。接下来的情形我感到不好再想下去,很有点难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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