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外我还教孩子们写字,我一上小学,就学写“毛主席万岁”,一上初中,也学“毛主席万岁”,不过那是英语,叫“狼礼服前面猫”。所有人都认为,学写“毛主席万岁”是天经地义的。
我不知道可以学别的。“天地人”,“山川河流”,五谷,花朵,柴米油盐酱醋茶,或者锄头、扁担、木勺、粪桶,或者碗、灯、桌、床,至少可以教每个人的名字,但都没有。从未想到过。
幼儿班十几天就散了。村办幼儿班,听起来就像是一大奇观,我认为这事跟知青有关,每一个有知青的村都有幼儿班,在粪屋,或在舂房。
安凤美她不喜欢小孩子。她说她一看到小孩就想踢上一脚,小孩脏兮兮的,脸上又是鼻涕又是口水,又哭又闹,是最烦人的一种东西。但水尾队的干部群众不知道,见她带了一只公鸡来,一致认为这个知青最有爱心。结果大错。安凤美第一天上午教小孩子唱《我家的表叔数不清》,这种别扭的京剧腔很不上口,乡下的小孩怎么都学不会,教唱的难度远远大于《小山鹰飞得高》。小孩子学了一遍就不愿意学了,安凤美教了一遍也懒得教,两下里都正好。她把公鸡二炮带到舂房,让它啄地上的碎米吃,高兴的时候就让孩子们摸一摸公鸡背上漂亮的羽毛,不高兴就谁都不理。孩子们三三两两,或在舂房里挖土撒尿和泥,或在房前上树掏鸟窝。公社检查团来的时候二炮正把一个三岁的小孩追得满地跑,孩子摔了一跤,它赶到把屁股蛋啄了两口,孩子哇哇哭,村里的几条狗也赶来了,冲着二炮狂吠。一时间鸡飞狗跳,正好被检查团撞见。检查团本来要来水冲,却去了水尾,简直是撞了鬼。我每天都让小孩子们唱《小山鹰飞得高》,唱得自己都想吐了,大大小小的小人都已经唱得齐整,吐字也从六感话唱成了南流普通话,听上去颇像个样子。已经说好,队长家的二翠充当消息树,她将站在村头的苦楝树下,远远看到检查团的人影,就飞速前来报信,这种虚拟的站岗报信的情景使我精神振奋,我仿佛看到二翠变成了抗日时的儿童团,手持红缨枪,手搭凉篷,一看见鬼子的身影就把消息树砍倒。事实上,我们在粪屋根本看不见消息树,她将猫着腰,钻过一丛又一丛五色花,她的粉红色衣服在树叶中若隐若现,就像一小片移动的花。二翠一来,我们就开始唱歌,小山鹰飞得高,红小兵志气高,小星星亮晶晶,红小兵眼睛亮。我还为检查团的到来准备了一首毛主席诗词,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是前一天晚上想到的,来不及教熟,我设想,检查团来到粪屋的时刻我们正在教唱,这样的气氛真是天造地设,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气象万千,又等于说检查团就是春天。但检查团的领导是个有诗意的人,他工作方法灵活,当他们沿着既定路线走进水冲队和水尾队之间的那条小路的时候,他往右一看,看到了几大丛翠竹,精神一振,他朗朗地说道:走,我们到那边看看去。于是,已经往左拐的人都被叫了过去。我们水冲队的春天就这样被遮蔽,准备好的飞雪迎春到就这样被葬送了。
安凤美无疑是一个落后知青,声名狼藉。但她和两条鱼拾级而下的样子令我难忘。
时隔三十年,我还看见自己躲在水冲村和水尾村之间的一棵杨桃树后吃一条煎鱼,鱼是鲫鱼,只有两根手指粗细,煎得两面黄,有不少油,无比的香,放在芭蕉叶里裹着,我一只手托着芭蕉叶,另一只手也不讲卫生,直接捏着鱼身,油香和鱼香混在一起,鱼皮有一点点咸,肉是鲜嫩的,但也有一点硬。这煎鱼真是太好吃了,我在家也没吃过煎得这么香的鱼,我吃完了鱼皮,又吃鱼身,我把两边的鱼鳍以及鱼尾都嚼烂了咽下去,还把鱼头都吃了。我把一条鱼吃得干干净净,如同一只灵活健康的猫,喜悦、激动、满足,感到生活超常美好。跟猫不同的是,我没有留下完整的鱼骨架,我把散架的鱼刺扔到了地上,安美凤担心把村里的狗招来,她找到一根树枝,在地上刨了些泥,把鱼骨头掩埋了。
对,安凤美就在我跟前,我吃鱼的时候她看着我,煎鱼就是她特意带给我的。
她从水尾村的几丛高大的竹子间钻出来,她跳跃着,一下一下跳下坡地的地坎,她远远地奔跑过来。她的水尾村和我的水冲村相隔只有四五百米,她们在高处,我们在低处,在我们的门口能看得见他们的门口,罗同志一坐在那里抽水烟筒,我们就看到了。安凤美穿着她的一身蓝布衣服,一跳一跳地跑过来,那时候还没盖知青房,我们住在三婆的房子里,我不记得自己怎么就走到外面来的。我听见安凤美叫道:飘扬,飘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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