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一九七五(56)

2025-10-10 评论

    在一片杂乱声中覃七听到清玉、玉昭、喜坤、喜凤、喜月、喜莲等一干女子的声音全都重叠在一起了,他听见众人都在说鸡,乱声之中鸡飞着,人撵着,鸡毛在浮。在乱糟糟的杂声中覃七听见清玉说,阿波,阿波,那只三黄鸡我们舍得吗?阿波不吭声,清玉又自己对自己说,给太瘦的又说我们干部家属不带头。玉昭的声音又尖又娇,她喊道:祖勇哎——祖勇哎——我们出哪只鸡——她的声音不但尖,还是拐弯的,有点颤,像水面泛起了波浪,这声音飘在所有声音的上面,就像在一间黑屋子里开了一道门缝,听起来很是爽耳呢。喜月要捉一只下蛋鸡,她妈妈不舍得。喜坤喜凤都在说,就捉熟###,捉熟鸡(公鸡阉了就叫熟鸡,养来吃肉,不能配种,没阉的叫生鸡,可配种),这两个女子的声音都是生脆生脆的,有力、短促,有点喜滋滋,像两只蝴蝶,一上一下。壮硕的喜莲没说话,她咚咚走着,从地坪的这头走到地坪的那头,她弯腰看看鸡笼,又侧头望望别家的动静,她粗大的脚板声又重又浊,裹在蘑菇云里飘过了水井,她一边来回走一边说:鸡场个毛,养个鸡×!
    各家的鸡都在叫,有的在笼里,有的已经放到了地坪上。在地坪上的被人撵得满地乱飞,在笼子里的也不比寻常,天大亮了也不放出来,还总是有手伸进笼子里东摸西摸,摸完这只又摸那只,把鸡都摸糊涂了。鸡们又饿又糊涂,一只只都叫了起来。有一只鸡是五爪鸡,三婆说,那是人转世的,非同小可。这只鸡缩在鸡笼里,听着鸡飞狗跳,它竖着头,不停地作出判断,首先它以为是过年了,家家户户都要杀鸡,其次它以为是八月十五,大家也杀鸡过节,它还想到是覃屋有人要娶新妇,覃屋地坪这圈是谁要娶新娘呢?阿刮有三十岁了,长着瘌痢头,谁会跟他!阿金倒是生得爽势,又聪明,还只有十八岁,覃波就更小了。五爪鸡又捉摸谁要出嫁,那可就多了,除了喜月小些,喜坤喜凤,还有它家的喜莲,统统都到了出嫁的年龄。杀鸡过年节,或者婚丧嫁娶做办酒席,鸡既然做了鸡,就不能不认命。但五爪鸡在满地鸡毛灰尘的空气中没有闻到鸡血的气味,它奇怪着,凝神皱眉。
    一只手就把它从笼里拖了出来。
    喜莲的阿母说,捉你这只太岁鸡,不捉你捉谁!
    一只又一只的鸡,如同涓涓细流汇入生产队的鸡笼里,各色土鸡,黄的白的黑的花的,都不大,却都颇有精神,眼睛亮着,头也仰着,在各自主人的胳肋窝夹着一路去往生产队的粪屋。它们一生很少走出地坪,一只只都很兴奋,它们大声说着:好啊好啊,这回是去春游了!小路边的五色花果然是开得烂漫,红的黄的紫的,一拳头一拳头的,它们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奇观,鸡不在地上走,一只只都在人的胳肋窝里夹着。五色花没有脚,不能跟到粪屋门口的空地,否则它们就会看到另一个奇观,两只奇大的鸡笼大得能装进两头大肥猪,这样奇怪的超大鸡笼不但鸡没见过,人也没见过。
    笼是新的,队长让三公连夜编的,漏夜倒了几根粗毛竹,让刘屋地坪这边的庆文庆昌庆福庆水帮忙破竹削篾,竹篾的清香在刘屋地坪散了一夜,一丛毛竹就变成了两只装猪的大鸡笼!
    此事使赵战略文思如泉,他即兴创作了一首顺口溜:新竹欢腾入夜忙,斗私批修为集体,抓革命来促生产,一丛毛竹变鸡笼。
    而我和高红燕守在现场,我拿着纸和笔登记,她蹲在鸡笼边,来一只鸡,她就把笼门打开,然后又把门关上。她蹲在鸡笼边,就像一直尽职的看门人。水冲队的土鸡们,黑的白的黄的花的,下蛋的和刚刚长得半大的,抱窝鸡、光颈鸡、公鸡和熟鸡,还有那只五爪的太岁鸡,一只一只都进了大笼子里了。清玉的是三黄鸡,玉昭是白的来杭鸡。有一只稀罕的竹丝鸡,全身雪白,羽毛是丝状,篷松柔软,骨头是黑的,在水冲的土鸡群里,竹丝鸡就像是一位外来的洋小姐。
    洋小姐是金锣家的,金锣把鸡送来,就蹲在鸡笼跟前看他的鸡。竹丝鸡是金锣家的宝贝心肝,全六感都没有人见过呢。金锣看竹丝鸡的眼神,就像看他的表妹,他的表妹在新墟,是个初中生,竹丝鸡就是新墟的舅母给的。竹丝鸡是白的,表妹天天穿着那件绿花衣服,所以金锣的眼睛里一会儿是白的,一会儿又是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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