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一九七五(61)

2025-10-10 评论

    解放牌大卡车,它运了一车生猪从公路上突驶而过,这就是一个激动人心的时刻,镇上的人会惊呼,哗,好大一车猪喔,这种话语方式跟二十一世纪大都市的时髦族如出一辙,盖因为南流跟广东接壤,属于粤语地区。解放牌大卡车里的肥猪不用关猪笼,它们站在车厢里,一只紧挨另一只,周身浑圆,喜气洋洋。不知为什么,猪总是唤起我喜悦的心情,整整一卡车猪在一起,简直就是喜上加喜,又娶媳妇又过年。大卡车里的猪一眨眼就过去了,那不是给南流人民享受的,一只猪,只要坐上了大卡车,就是运到大城市去,支援社会主义建设的,而我们支援社会主义的方式是捡猪屎。
    在拾肥的日子里,看到满满一卡车的猪我就会想到猪屎。但卡车里的猪根本不可能把屎拉到公路上,它们的屎在卡车里。我打听到,猪运到梧州,路上要走一天,运到广州,要走差不多两天,在拾肥的日子里,每看到一卡车生猪从公路上驶过,我就痛感猪屎叭叭落在车厢里,从早到晚,落个不停,等卡车到达梧州或广州,车厢里早就积了厚厚一层,那得有多少担啊!我愿意像《铁道游击队》那样,扒上飞奔的列车,我将身手敏捷,身轻如燕,我站在公路边,看到运猪的卡车开过,一闪身抓住车厢接缝处的铁把手,右脚一蹬,左腿一跨,成功地降落在车厢里,车厢里的猪太挤,没有落脚之地,即使有,也会踩着猪屎,我将骑在猪背上,一路飞驰到梧州。
    有关猪屎的幻想,多么天方夜谭,多么三八!但有关牛屎的幻想,却是可以实现的。只要我们掉转头一路走到十二仓,大片的水田就会出现在眼前,有时是一片青绿,有时是一片金黄,如果有风吹来,就是稻浪滚滚。稻田的中间,是一条泥路,路是直的,我们远远就看到了一堆深褐色的东西,这是真的,强大的预感使我们停住了脚步,我们远远地望着它,片刻之后又猛醒,我们奔跑起来,越来越快,越来越近,除了牛屎,它不可能再是别的什么了。啊,牛屎!
    牛屎携带着青草和记忆,在十二仓那边的路上。
    一九七五年,我和高红燕在六感大队水冲生产队的稻田上放鸡,由鸡蛋想到了鸡屎,又由鸡屎想到了牛屎和青草、花和猪屎,以及和屎有关的各种事情,鸡屎狗屎牛屎猪屎,各种农家肥滚滚而过,记忆犹新,唯独鸡蛋全无印象,集体的鸡下的蛋到哪里去了,我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初冬的时候,知青房盖起来了,挺立在坡地上,屋后是荔枝树和苦楝树,屋前是一片广阔的田垌。
    房子崭新、干净、结实、整齐,敞亮,好像全水冲村的阳光都跑到这里来了,特别的明亮,新刷的石灰墙白得耀眼,晃得三婆眯起了眼,眯着眯着她就用手搭起了凉篷。
    现在,我终于知道房子是怎样造起来的了。
    并不难。玉昭说,是知青的就不难的,样样国家都配给,样样都是现成的。不但不难,还有点好玩。全生产队的劳动力都来脱泥砖,把塘泥填进砖模里,压紧,用脚不停地踩,踩的时间越长,泥就越熟,砖就越不容易裂。脱了坯,泥砖一排排立在坡上,像一些糕点,又像一些孩子。又运来了几袋水泥,又运来了一些桁条,这些都是现成的,县里配到了公社,派几个青壮年,骑上单车就驮回来了。又到山上倒了木头当大梁,又到六感河挖了沙子,还配了一些青砖和瓦。它们落在坡上,富足、结实、气派,透着一股公家的气象,村里人人羡慕。
    就开始挖地基,地基浅浅的,也窄,完全不像我以为的那样子,我以为地基都会像战壕那样深,像我在小学挖过的防空洞。这样浅的地基能盖一幢房子吗?
    又以为要从哪里找人来盖房子,却也不要,就是队上的人,像是干一件农活,泥工瓦工,天生就会似的。他们砌了石脚,又砌泥砖,架上房梁又搭桁条,房子蹭蹭地往上长,劲头十足,透着精神,不几天就上瓦了。天气晴朗,天是蓝的,有人坐在房顶的桁条上,下面的人往上递瓦,他几块几块地往上抛,瓦片嗖嗖地往上窜,无一失手。这一场景如同一场杂技,看得我提心吊胆却又畅快淋漓。瓦片嗖嗖的,像长着脚,它们腾空而起,飞檐走壁,从地上纷纷走到房顶,到了房顶它们也不歇口气,一眨眼就码好了,倾斜着,一块压着一块,一溜是拱的,另一溜就是凹着的,真是巧妙好看。又用砖砌了廊柱,方的,瘦长,一共有六根,全村谁家都没有这么多的廊柱呢,最多只有两根。檐廊是宽的,铺了水泥地,每一间屋子都铺上水泥,连厨房都铺上了,墙用灰沙抹过,刷上了石灰,雪白耀眼,明晃晃的。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林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