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一九七五(68)

2025-10-10 评论

    天亮了,公鸡从睡梦中醒来,它身体里的力量在集结,憋着火呢,就像肌肉里有虫子在爬,痒痒的,虫子们从身体的各处爬到了喉咙里,它们挤到了一处,如同商场减价的门口,挤满了人,人也不排队,你推我搡的,眼看就要出事了,公鸡的嗓子就处于这样的形势中,它急着要喊上一嗓子,把虫子们放出来,丹田之气从嗓子里呼啸而出,身体骤然变轻,灵魂刹那窜到了天空中,而它的啼叫在空中缭绕,嘹亮、圆润,闪着光,何等快意!何等陶醉!它欢喜得抖动全身的羽毛,紧接着啼出第二声,它一声接着一声,身体一阵阵变轻,就像坐上了高速过山车,而灵魂也在空中荡来荡去,跟人喝了美酒差不多,这是公鸡每天的激情时分,也是公鸡生命的尊严所在,有着旭日初升的同等意义。
    但是二炮忍住了。它就从全村第一的公鸡变成了全村最落后的公鸡,这使我想起何智丽,我们的乒乓球顶尖高手,技压群芳,高傲、美丽,天生就是一个冠军,有一天,她被告知,她要假装打不过对方,让对方获得冠军,而又要让观众看不出来,以为她真的技不如人。这真是奇冤大屈啊!生命中不能承受之冤,何智丽就成了小山智丽,她出走,投奔他国,嫁了日本丈夫,改为日本姓氏,但她不退隐,不消失,代表夫国征战,恶狠狠地打自己的母国,每赢一个球,就用日本话高声叫好,这怎能不招骂呢!她在一片骂声中孤军奋战,她决绝,孤注一掷,不能回头。她也赢球,但更多的时候不赢。她赢了我们的媒体是不报道的,她输了我们就报道。她一个人再也敌不过我们雄厚的团体力量,她年华已逝,精疲力尽。
    二炮没有那么悲壮。
    二炮不争第一,它是一只不求上进的鸡。安凤美以当一个懒人为荣,二炮就以当一只懒鸡为荣。
    它半夜醒来,看着天一点点亮,它抖动羽毛,伸长脖子,为了把喉咙里的一声嘹亮的啼叫咽回去,它引颈深呼吸,看上去姿势就跟打鸣一样,但它不出声,是沉默的啼叫。这跟憋尿和绝食的难度相当,既需要意志,更需要信念,二炮的信念就是守护安凤美的睡眠,安凤美正在蚊帐里睡觉,她的嘴角流着口水,脸上红红的,周身散发出香甜的气味,有点像发糕,又有点像甜酒。蚊帐里有一两只蚊子,不知是从哪里钻进来的,这时候已经吃饱了血,肚子胀着,沉甸甸地吊在蚊帐上,它再也飞不动了,一伸手就能拍死它。

    凤美醒了,她睁开眼,又闭上了,她闭着眼睛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嘴里发出一溜悠长声音,“唔——”音调拐着弯,在蚊帐里绕了几圈,有点像撒娇,也像赌气,身上虽然赖着,脑子里也知道该起床了。这时公鸡二炮把羽毛一抖,它的时候到了,它集合起肌肉的力量,叫出了全村最嘹亮的啼声,华丽、圆润,在阳光下金光闪闪。它自以为悦耳,全村的鸡和人却都感到怪异,大白天公鸡打鸣,简直就是白天撞到了鬼,邪气太重。
    二炮一声接一声地啼叫,它比别的公鸡叫得响,叫得好听,所以它要多叫几声的,何况它憋了那么久!
    凤美就着公鸡的啼叫声穿衣、起床、梳头、刷牙、洗脸、上粪坑。上粪坑,屙尿或者屙屎,六感人民就是这样说的,南流街上的人民也是这样说,只有机关干部才说解大便解小便。
    凤美梳头的时候公鸡在啼,刷牙洗脸的时候也在啼,上粪坑的时候它不啼了,它在粪坑外面趴土找虫子。凤美从粪坑出来,到灶间找东西吃,她把每只锅盖都掀开看看,看到有粥,就盛上一碗,看到有番薯,也捞一只。她边吃边给二炮撩一点,她吃得慢,她有的是时间。
    如果锅是空的,凤美就不吃了。她不烧锅,烧锅麻烦着呢!首先是没有柴火,知青是不打柴的,要烧就烧生产队的稻草。稻草垛在高处的坡上,全村人都看得见,大白天的,令人侧目。其次是没有水,水缸多半是空的,用一担,挑一担,不用就不挑。油盐酱醋米,都是不齐的,没有米,要去借半瓢,没有油,去讨一点,没有盐,也去讨一点。队长和三婆是我们的两大债主,队长有责任,而三婆永远是慈悲的,她可怜我们。菜也总是没有,去讨一点咸菜下饭,或者,干脆把油盐拌在饭里,煮油盐饭。
    总而言之,知青的灶间,简直就像一个衣衫不整的人,扣子是掉了的,破着洞,又或者,竟是一个缺手缺腿的人,功能奇缺,惨不忍睹。玉昭三婆她们的厨房是一个整齐全乎人,该有的东西一样不少,有水,有柴,有米,有油盐。知青开头有国家的粮油供应,但要到公社粮店挑回来,太远了,又重,他们懒。他们还是孩子呢,刚刚十七岁,但他们不能一直懒下去,一直懒下去就没人同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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