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一九七五(75)

2025-10-10 评论

    我一路走一路絮叨:这是初中教师的办公室,这是我的办公桌,原来是孙二姑娘的,孙大姑娘和孙二姑娘是一对姐妹,在我们大队很有名的,孙二被推荐到北京工学院去了。
    我说:这是钟(一块铁片)。
    我说:这是我的房间。
    我开门,房间里有一股霉味,亮瓦照下来的光正射在的白铁皮桶里桶壁闪着光。
    我坐床沿,韩北方坐在小矮凳上。矮凳紧靠着我的“书桌”,上面的书计有:《鲁迅在厦门》、《理想之歌》、《上海中小学生毛笔字作品选》、《沸腾的群山》、《野草》、《朝花夕拾》、《剑河浪》、《哲学名词解释》。
    学校里一个人都没有。我的腿快碰到他的膝盖了。他的手指细长匀称,可以当外科医生。我说:星期天,没有开水。他说:没关系。
    我的枕头鼓鼓囊囊的,下面放着我的一本厚厚的日记本,里面全是流水账。他说:我回去给你寄一点书来。我说:要寄多一点。他说:我把我写的东西寄来给你看看。我说:好。
    亮瓦投下的阳光从铁桶移到了墙上,我跳起来说:赶快走吧!该收工了。我慌慌张张关了门,和韩北方赶着走回生产队。我一路走一路担心社员收工回来看到他。我将怎么向队里的妇女们介绍他呢,朋友?同学?亲戚?说同学没人会信的,他比我大八岁,完全是成年人了,朋友也奇怪,他说的是普通话呢,是来自大地方的人,我怎么会认得这样的朋友。亲戚,什么亲戚?不会是表哥吧,这就更有嫌疑,我好像事先看到玉昭她们鬼头鬼脑的坏笑,一路上闷着,没有说话。
    为什么没有发生点什么事呢?
    四周无人,稻草垛温暖软和,一个人的嘴唇碰到另一个人的嘴唇,我的后背落到稻草上,干稻草的气味从韩北方的身上散发出来。我从没有看到过他裸露身体,在梦里或幻想中,他永远穿着一件稻草一样颜色的衣服,而我则裸露着,我从身体凸起的部位感觉到裸露,那儿有一点凉,毛孔紧闭着挤在一起,形成一些细小的疙瘩。我的肚子、脖子、腿的外侧,我的肩膀、脚丫、手背,我一一感到它们凉沁沁的。这时我发现这已经不是一个白天,明亮的蓝天变成深蓝,星星挂在头顶,温暖的阳光变成稻草干爽的气味,藏在纤维的深处。而月亮正饱满地照耀着我的全身,我的皮肤闪着一层水的光泽。
    这样的夜晚不知在哪里?
    玉昭她们一眼就认定韩北方是我的伙计,伙计这个词在六感是这样理解的:结了婚,伙计就是丈夫或妻子,没结婚,伙计则是恋爱对象。除此再无别的解释。那天我和韩北方从学校回到知青点,正好碰到生产队收工,她们看到我和韩北方在田垌里走,立即喜不自禁,一个个眉开眼笑,好像天上掉了馅饼,砸着的不是我,而是她们每一个人。因为我们刚走到知青点门前的空地,喜坤喜凤喜月她们一干人就跟着走过来了,她们装着路过,她们笑嘻嘻地看看我,又看看韩北方,也不说话,也不走。
    我让韩北方赶紧走,他微笑着,说好,然后跨腿骑上自行车。他在车鞍上还没坐稳,这边喜坤喜月都耐不住,一连声的审问。她们同时问:这是哪个呀?长得够高的。还说普通话呢。我说是朋友。她们更加挤眉弄眼,并且学我用南流街的话,亮了嗓音说:是伙计吧!我说真的不是,她们说肯定是,不是伙计能这么远来看你吗!

    韩北方给我寄了一封很厚的信,撑得信封都快要裂开了,看上去触目惊心。
    我拿回宿舍拆开看,原来是韩北方的诗,写了有十几页,题目叫《理想篇》,大致如此:
    理想之歌的音符/在我的心中奏响,/啊,奏响过九千遍;/理想诗篇的语言,/在我脑海里翻滚,/啊,翻滚过一万重。
    又有:星移斗转/岁月流逝/在我思想的海洋中,/激起层叠的浪花/思想浪涛拍岸,/冲垮了旧的传统观念/呵,红色的激流/把我送到广阔天地!
    又有:阶级的理想,/就是个人的理想/这就是/让鲜红的太阳照遍全球。/啊,让我们/加入在阶级的大军中,/迎着共产主义的曙光/向前迈步。
    最后是:呵,海阔天高/勇敢的鹰,飞吧!/迎着暴风雨/搏击在长空中/翻动在大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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