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一九七五(76)

2025-10-10 评论

    革命时代的文学青年,个个热爱宏大叙事,书信、日记、写文章、谈恋爱,统统假大空。当时的读物是:《理想之歌》、《张勇之歌》、《红卫兵之歌》、《运河赞歌》、《放歌集》、《金光大道》、《艳阳天》、《沸腾的群山》、《征途》、《剑河浪》。
    里尔克、茨维塔耶娃、帕斯捷尔纳克,韩北方从来没有听说过他们,他认为最好的诗人就是《放歌集》的作者,至于李白杜甫,那都是古时候的人;最好的小说家,则是《艳阳天》的作者,至于高尔基,那是外国的,不算,曹雪芹是古代的,也不算。
    我真希望韩北方读过好一点的书,比如,文革前出版的俄罗斯文学名著,或者,像“白洋淀诗派”那样,读过内部发行的白皮书灰皮书,有超前的独立见解。如果这些都没有,自己也写不出来像样的东西,至少应该具备起码的鉴赏力,不至于认为浩然是最好的小说家。
    但是没有。我从未听他讲过《安娜·卡列尼娜》、《复活》,也没听他说过《白痴》、《死魂灵》,以及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七十年代中期的韩北方,就是这样被时代局限住了。同时局限他的还有地域,如果他生在北京,身为一名干部子弟,看到的书就会有所不同。他会认识赵一凡和徐晓,认识北岛和芒克,还有多多,他会热衷于办地下刊物,他身上有着永不衰竭的热情,最适合干这样一件事了。
    但是没有,他后来又给我寄来他的诗作,我记得的有以下这些题目:《远航之歌》、《青松问答》、《老黄牛赞》、《火红的旗帜》、《铺路石颂》、《春天的燕子》,他用复写纸把这些诗誊写一式两份,一份寄给我,一份送到N城文联他的老师那里。
    老师是一个搞民歌的老头,曾参加过彩调剧《刘三姐》的歌词创作,是韩北方的一个远亲。
    每次看完韩北方的诗习作,老头总是说:大而空,是不行的。
    老头劝韩北方读一点民歌,特别是没有经过文人加工整理的原始民歌,老头收藏了好几大本。老头还告诫他,凡是印在书上的民歌,都是整理过的,已经是味道大减了。不管写什么,一定要学习人民的语言。老头很认真地说这些。
    关于民歌的教导韩北方没有听进去。他勉强读了几首民歌,觉得民歌太土,琐碎,而且还有点下流。韩北方不明白这样的东西如何学习,他想他的老师是大大落伍了。
    与此同时,韩北方把他的每一首诗歌都拿去投稿。当时寄稿子不用贴邮票,在信封上注明“稿件,邮资总付”,再在封口剪一斜角就可以了。韩北方很勤奋,写了就寄,寄了再写,把机械系的功课都荒废了,不过他们经常开门办学,搞大批判,没什么正经功课。
    韩北###得,他的水平跟报上发表的诗歌没有什么距离,都是差不多的,他不明白为什么总是投不中。于是很苦闷。
    这时杂志社却给他寄来了一本《文艺学习资料》,白色的封皮,上面印着几个小字:仅供内部参考。这使韩北方很激动,他觉得,这意味着,编辑部把他当成了内部的人,这本资料则是一个默契,一个隐秘的证明。
    他逐篇读下去,有浩然的《生活和创作》,接着是《沸腾的群山》、《征途》、《剑河浪》的作者写的创作谈,却没有一篇文章是谈诗的。于是他便把诗忘记掉了,他另起炉灶,开始写小说。
    这时候我收到的信便是韩北方从学习资料上学来的二手货,他写道:小说要有鲜明的时代精神,深刻的主题,生动的人物形象,虎头、凤肚、豹尾,起承转合、发生发展高xdx潮,要注意色彩节奏,要动静结合,状物和抒情结合,对话和心理结合,等等等等。韩北方抄完了以上这些话,脑子里已经是一派茫然,于是他的体会是:写小说比写诗难多了。
    但他知难而进,写出了一篇题为《下班以后》的小说,写的是工厂生活,比起他的大而空的诗歌,小说写得干巴生硬,难以卒读。
    韩北方就那样大而空地给我写信,谈理想、人生、国内大好形势,以及跟学习资料高度认同的文学。他的信一封又一封,他用一种粉色的信封,上面有一朵大大的玫瑰,他把我的名字写在这朵玫瑰花蕊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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