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一九七五(77)

2025-10-10 评论

    收到这样的信我总是脸上一阵发热,这真像一封情信啊,那么厚,那么频繁,还有粉红色的玫瑰。我总要立即回到宿舍,我要关上门才拆这封信。但是它什么都没有,关于爱情和想念,关于我和他的具体的未来。我从头到尾看一遍,没有半个字。全都四平八稳,经得起贴在墙壁上。
    事实上,这就是当时的情书,是当时健康的、上进的青年的情书。如果是落后青年,像安凤美,则会有所不同。有一次,在去公社看电影的路上,她忽然说:爱情是很好的。她声音不大,但清楚,我吓了一跳,竟打了一颤,随即又像被烧着了,全身腾的热起来。在我们的教育中,爱情是小资产阶级的东西,当然我们并没这么老实,我们从毒草小说中对此早有向往,但毕竟,是一种不能说的,应该隐藏的秘密。安凤美真是一个妖女,她在黑暗中忽然就掏出一捧火,就像杂技里的水流星,呼呼直转,让我眼花缭乱目瞪口呆。她问道:你谈过恋爱吗?
    这话就像当头一棒,把我打得头昏眼花。太突然了,突如其来,简直祸从天降,真奇怪我当时就是这种感觉。我一时答不出,两个人走路的磨擦声刷刷震响,震得神经紧张。我定了定神,才答说没有。她说我不信,真的没有吗?从来就没有吗?这时我想起韩北方,他的那些粉红色玫瑰信封,端端正正写在玫瑰中央的名字。这是爱情吗?还是革命友谊?
    我母亲却认定这里头大有文章。她认为,我和韩不但是恋爱关系,而且还到了悬崖边,我一不小心就会滑下去。她痛心疾首地说:一失足成千古恨啊,你知不知道!好像我已经摔了下去,再无救上来的可能。
    后来,有一天,母亲拿出十几封信放在我面前,一色那种粉玫瑰图案信封,每封的封口都拆开了,很是触目惊心。我一点都不知道韩北方把信寄到了家里,他大概是为我着想,频繁地接到同一个人的信,谁都会认为是谈恋爱了,一个下乡不久的女知青,女生,未成年,恋爱是要算道德败坏的,要检讨,要写保证书,即使如此,招生招工也会受到影响。于是他把一部分信寄到家里让我母亲转交。不料我母亲如临大敌,她痛心疾首,反复说,一失足成千古恨啊,这么早就谈对象一辈子就在农村了。
    我担心韩北方的这批信写了些什么过分的话,我一封一封地看,仍是什么都没有。我又庆幸又失望。
    一生中最热衷写信的年头
    插队的两年,写信和收信是我重要的精神寄托,我三天两头写信,收到一封,马上就要复一封。我跟许多人通信,雷红雷朵两姐妹,吕觉悟,姚红果,郑放歌,叔叔、大姐,还有插队后认识的别的公社的有为青年,一个叫宋喻,一个叫乔苇,还有一个叫陈栋梁,也都是大而空,理想,青春的价值,国内形势,读过的书,交到的朋友,豪言壮语,鼓励,打气,互相吹捧。
    我每天都要到生产队的晒谷场看信件,同时看报纸。每个生产队都订有两份报,本省省报和《人民日报》,每天上午九点多钟,公社的邮递员来了,他从大路经过,到了我们队的晒谷场,他就一抓车闸,单脚一踮地,探身取出报纸,朝晒谷场的房子叫道:水冲的,报纸!不等有人出来,他把报纸往地坪一放,吱呀一下就往前骑了。
    我的信就夹在报纸里,它们躺在晒谷坪的坪沿上。
    要等老用来拿。
    老用是队里的会计,又黑又老又瘦,无儿无女没老婆,他戴一副眼镜,据说是水冲队文化程度最高的人。他就住在晒谷坪,白天晒谷,晚上守仓库。他的屋子靠近路边一侧,和这排仓库的每一间屋子一样,没有窗,很黑。里面有一张床,一张桌子,还有翻谷用的木耙和收谷用的木板闸,靠门还有一张竹躺椅。这种躺椅在南流镇每户都有,用竹条绑成,夏天坐着,很凉爽。但在水冲我没看见哪家有。
    老用动作缓慢,他慢吞吞地从竹躺椅上起身,慢慢地穿好鞋,慢慢地走出屋子,慢慢地弯下腰拿报纸。报纸他是喜欢的,从第一版到第四版,有时候也有第八版,他每版都要仔细看,除了晒谷,他就看报纸,但他不议论时事,不说话,什么话都不说,天晴,他就晒谷,看天。天阴了,快下雨了,他就赶紧把谷子拢到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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