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一九七五(89)

2025-10-10 评论

    有时候,梦中的自行车是崭新的,闪闪发光,不但发光,而且还是女式车。女式车,那是一个多么激动人心的词,全南流,我只见过两辆女式车,一辆是我们学校归侨女教师的,深红色;另一辆,也是深红色,常年放在龙桥街街头孙家的门口。孙家二姑娘孙美丽,小儿麻痹症,她一瘸一瘸地拉着车,她一骑上车,就像健康人,不但健康,还像皇后,她把头发梳得高高的,仰着头,她深红色的座驾驶过南流街,人流让开,纷纷注目。她家是怎样弄到女式自行车的呢?真是有本事,任何自行车都是要有指标的,凭证购买,女车压根就没有指标,它简直就是从天而降的,它从天而降,就在我面前。
    现在,这辆女车就在我面前了,它也深红色,车杠是弯的,上车没有障碍,链盖不是半边,是整的,它不大大咧咧,有着姑娘家的矜持。它是那么矮,我一坐就坐上去了,用不着迎风展翅的虚张声势,它真的就是女车,它不喜欢女人张开腿,像狗撒尿似的才能上得了车。它体贴、温柔,且性能良好,我一坐上,它就自动上升,它一边上升一边问我:爽不爽,我说:爽!
    这时我的全身比任何时候都轻,我的骨头也是轻的,好像我骑的不是一辆自行车,而是一匹神马,它可以纵横四海,日行千里,我也跟着狂起来,膨胀得不行。南流镇是装不下我了,我要到远处去,我驾着女车飞越在空中,东门口,西门口,我再也不看你们了,百货公司食品公司糖烟酒公司,我也不看你们,甚至电影院,甚至体育场和灯光球场,我也都和你们暂别,沙街和龙桥街,医院和防疫站农业局,我一一和你们告别,吕觉悟和雷红雷朵,你们不在也不要紧,将来总是要见的。我骑车在空中,头也不回地向南流县汽车站的方向飞去,马路、菜行、医药公司、体育场,一一在我身下掠过,我来到公路的上方,公路通向玉林,在夜晚,道路是一条浅灰色的河,树木在河的两岸,我沿着树梢前进,树叶哗哗碰着我的脸,使我很想打喷嚏,但我担心一打喷嚏就会掉下来,吁,停。

    我成长为单车精跟一只狗有关。
    一只狗,全身长着黑毛,它嘴脸平常,是一只狗崽。狗崽喜欢赵战略,它是赵战略捉来的,用来当知青点的看家狗。我们横七竖八地给它取名字,哪个名字都没有叫熟,便只叫它“狗”。
    狗爱跟人出门,去挑水,或上菜地。如果我们在屋子里磨蹭,或者在灶间捣鼓,狗是很不爽的,它站在门口斜着眼睛看我们,嘴在动,如果赵战略在,他能听懂狗的话。经过他的翻译,狗是这样说的:妈的,生活真虚无。
    那天收工后我去挑水,天黑了,天色跟狗的毛色混为一体,如果我知道那天我会踩着狗,我就不会去挑第二担水,挑第一担水的时候天还没黑透,是灰色的,或者叫麻黑,狗则是纯黑,我当时视力一点五,完全不至于一脚下去就踩着它。
    如果我提前赶制一把头灯!
    赶制一把头灯,如同橡胶林里的割胶工,把灯戴在额头上,这个创意使我兴奋,它使我在去公社卫生院的路上消磨了许多时光,我去打狂犬疫苗,一路步行,一路想着如何把手电筒绑在脑门上,如果我到海南割橡胶,这件事情就会迎刃而解,听说那里的知青要在凌晨四五点起床,所以他们的头灯是发的,如果是井下挖煤的矿工,事情也好办。要我自己动手做一把头灯,难度实在太大了,我盘算着,首先要找吕觉悟,让她在五金厂偷一点白铁皮,顺便把铁皮裁成拇指宽的条状,还要把边缘磨平,不然没等我做成头灯,铁皮就会把我的手指割断。如果吕觉悟没空,她可以弄一点砂纸给我,粗砂纸就可以了,有一把钢锉最好,钢锉快。我要先给吕觉悟写一封信,把我画好的图纸寄给她,然后我就回南流镇,直奔百货公司,去买一种小号电筒,我还要吕觉悟给我一点细铁丝,我要用家里的锥子把铁皮钻一个小孔,铁丝穿过小孔,把电筒和铁皮绑在一起,角度不限,在九十度到一百三十五度之间均可。铁皮的两端我还要再各钻一个小孔,以便我一头穿上一根毛线,两截毛线在我的后脑勺一扎,一顶头灯就成功了!
    又或者,我不制作头灯,我采用更简便的方法,直接在狗身上扎上白纸花,这个念头一诞生,我眼前立即出现了这样一只狗,它浑身黑毛浓密,背上长着一朵艳丽的小白花,当然一朵还不够,要多几朵,背上和头顶都要有,这样看来,这只狗有点像老来俏,它头上戴着花,背上也戴着花,我再莽撞,也不至于一脚踩着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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