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需弄一点白纸,大队和学校,多的是。(做纸花我也烂熟,在小学,甚至在幼儿园就会了,长江滚滚向东方,葵花朵朵向太阳,九大,十一,五一,众多的节日,有多少纸花在我们的手上诞生。一张四方形的纸,红色,或者粉红色,像叠扇子一样,一正一反地折成条状,中间扎一根绳子或铁丝,再把两头剪成花瓣的样子,圆头,或尖头,再翻上来,把两头并拢,一朵花就成形了,这是单瓣的,如要重瓣,就要多几张纸,两三张,四五张,纸越多张,花越多瓣。)走在去往公社卫生院的路上,阵阵秋风,你来我往,秋风使我想起了菊花,白色的纸做成白菊,把花瓣剪得又细又长又卷曲,那就是龙爪菊,是菊中的仙女,戴在我们黑狗的额头上,风流倜傥,永载史册。
但我对狗的心思不是很有把握,它愿意呢,还是不愿?它是一只特立独行的狗,或者不是?
我应该跟它谈心,嘈嘈切切,大珠小珠。我将对它讲故事,董存瑞罗盛教江姐许云峰,然后,我将一边摸它的毛,一边唱歌,“夜半三更哟,盼天明,寒冬腊月哟,盼春风”,抒情,柔软,狗听得舒服。白纸花扎在狗的身上,它在黑暗中奔跑,跟脚,这几朵白花就在黑天里飞动,诗意是次要的,好看更是其次,重要的是,我就不会踩着它,它也不会一着急就咬我一口了。
我费尽心机要做的,就是不让自家狗咬自己的脚。
但它已经咬了我。那天天阴,黑得早,我去挑水,狗跟脚,它在我的脚前脚后蹦来蹦去,欢势得就像那首著名的西藏歌曲《逛新城》,女:阿爸哟,男:哎,女:快点走,男:哦,女:看看拉萨新面貌。男女对唱,短促、快捷。我听见我的脚和狗几乎也有一组对唱,狗:脚丫哟,脚:哎,狗:快点走,脚:哦,狗:快快回家煮红薯。这组对唱我听不见,但估计我的脚能听见。当狗不发出声音的时候,它纯黑的身体就和夜色浑在一起,我挑水走过玉昭的家门口,然后上一个斜坡,我一使劲,狗“昂”的一声,我不明白它什么意思,它又“昂”了第二声,小腿一阵发麻,我才意识到,我踩了它一脚,它咬了我一口。
狂犬病,我三岁就知道这件事情的严重性,防疫站的宣传画挂在绳子上,一排,在办公室门口的厅里,天井灌进风,吹得宣传画飘飘摇摇,画上的人本来已够愁惨,风一吹,更是悲惨万分。第一幅画的是一个人被一只大狗猛追,第二幅是被狗咬了不打狂犬疫苗,他扛着一把锄头,冲背着药箱的人摆手;第三幅是一个人被关在一间小屋子里,狂犬病发作了,怕风怕水,他身体的旁边画着几道颤抖的线表示怕得发抖,亲人从窗口探进头,端给他一只碗;第四幅是人死了,亲人伤心,掩面痛哭;第五幅,穿着白大褂的人正面对着你,手上举着一只注射器,一行字写道:被狗咬了要及时注射狂犬疫苗。
对此我记忆深刻。
如果不是狗咬了我,我可能至今都学不会自行车。为此我觉得我是一个幸运的人。
现在的狂犬疫苗是打五针,当年却是打十针,而且不是打在手臂上,而是打在肚脐眼的周围。不知是哪个捣蛋鬼发明的,听起来真像是恶作剧。我躺在卫生院的注射床上,撩起衣服,肚子上一片冰凉,护士往肚脐周围擦酒精,这情景真是恐怖,我躺在床上,脑子里满是瘦人的担心,我肚子上没有脂肪,隔着一层皮就是肠子,她一针戳下去,捅破了肠子怎么办?
我打了第一针步行回队,来时的所有狂想都已消退,有关自制头灯,以及在狗背上扎上白纸花,俱往矣。道路变得既无聊又漫长,从香塘卫生院到六感的水冲,简直就像二万五千里长征,六感河相当于大渡河,河上的桥相当于铁索桥,当然不是铁索的,而是水泥的,路上的几重山相当于岷山,“更喜岷山千里雪”,雪肯定没有,但总有一天会碰到下雨,草地没有,若下了雨,水清塘那一带全是烂泥,可视作沼泽地。这样一想,我就要背诵语录来给自己打气,但无论如何,我一点劲都提不起来了。
我心心念念,想的就是剩下的九针,无论如何都要骑车来。
高红燕借给我她的自行车,她的车比我家的车还要高,她全家都是高个子,无一辆矮车。她的车虽然高,且是男车,却不男性化,车的横杆和斜杠都缠上了红白相间的扁尼龙绳,这种尼龙绳在南流街的百货公司有卖,全镇珍惜自行车的人都买来缠车杠。红白相间的绳带缠上去,车杠远看就像粉红的,是一个姑娘穿上了新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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