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吧,房间(15)

2025-10-10 评论

    我买了两本稿纸和圆珠笔,吃完早饭我就把厨房的灶台擦干净,好在这一带农民的房子都装修得不错,每家的灶台都贴了瓷砖。我把房间里唯一的一张木椅子搬到厨房,把灶台当作我的桌子,崭新而厚实的一本稿纸端正地放在瓷砖上,干净、明亮、目清气爽的,有一种新的开始的感觉。我觉得选中厨房写作的念头真的不赖,房间里虽然有一张三屉桌,但它上面堆满了乱糟糟的东西不说,更要命的是床上躺着南红,我摆脱不了背后有一双眼睛直勾勾看着自己的感觉,即使她毫无好奇心,一天到晚浑然不觉,我也没法在有人的房间里写出东西来,更何况我写的就是这个人。
    我暗暗庆幸南红租住的这套一居室五脏俱全,厨房里有瓷砖的灶台,这真是太好了。厨房,这是多么令我感到安全的地方。我跃跃欲试地坐下来,心里充满了兴奋。
    但我一时有些写不出来。
    我多年不写作,现在才发现自己找不到语感了。我心里拥挤着许多东西,不管我在做什么,到街上买东西、做饭、洗衣服、上厕所,甚至在跟南红说着话,我要写的东西都会在我的脑子里奔腾,它们真像是大海里的水,层层叠叠,一浪又一浪。但它们没有流畅的通道,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把它们写出来。我脑子里出现的是某件事的开始或结局,某个人无法忘记的面容,某阵心疼的疼,某时生气的气,但我就是不知道怎么把它们写出来。
    我完全没有想到,仅仅五年不写作,我原有的语言能力就几乎完全丧失了。我在一张纸上乱画,咬咬牙写下了一行行字,但我发现它们干巴巴的缺乏弹性、没有生命,离我这个人的内心十分遥远。它们罗列在纸上,真像一些丧失了米粒的谷壳,形容丑陋,使我心情恶劣,根本无法继续我的写作。
    我到底是在哪里丢失了我的语言的呢?它们竟然在不知不觉中就被丢失了,就像时间一样无声地流走了。它们像断了线的珠子滴落的时候我正在为吃饭和孩子而忙碌,它们落地的声音我无从察觉。我完全知道自己夸大了它们,我当年的语言也许只是一种石头,我却在时光的流转中把它们看成了晶石。现在我下笔艰涩,回想起几年前的写作,当时心里想写的东西总能很快找到表达,或者说它们像正手和反手,互相迎接和寻找,然后在空中响亮地拍响,它们互相发现,各自的拇指、中指、无名指、小指以及掌心是完全吻合的。我加倍地放大这种逝去的感觉,它们变得如同一片床前的明月之光,散发着无与伦比的气息,那些早已掩埋在箱底的旧作使我产生了一种乡愁般的怀念。
    到底是什么从根本上损害了我的语言能力?当我深究这个问题,令人疲惫的婚姻家庭和工作就像沙暴一样来势汹汹,沙子呼啸而起,一切琐碎的记忆令人头疼。五年来我缺乏充足的睡眠,稍有空闲,首先想到的就是好好睡上一觉,对别的一切均无奢望,我根本没有耐心来考虑自己的愿望和内心。现在我暗暗庆幸生活的断裂给我带来的希望,也许一切都来得及。我从事物的反面找到了正面:虽然我的语言表达已经很不理想,但我的感受力还在,语感的好坏我一眼还是能够作出判断,这是早年N城的写作生涯给我的一份馈赠。大学毕业后的几年时间里我曾经写诗,诗歌这种形式对语言纯度的要求使我受到了良好的训练,同时在大学时代大量的阅读也强化了我的语言感受力,由此我想到,我完全有可能恢复我的写作能力。
    我开始到图书馆去。从赤尾村到在荔湖公园的图书馆很方便,不用倒车,坐13路,三站就到了。而且那里环境也不错,有一个荔湖,虽然跟北海不能比,但毕竟是一个湖,还有比别处更多更集中的草地和树木,这比赤尾村的喧闹和混杂要好多了。
    图书馆使我感到亲切,我对它的内部结构了如指掌。进了门我就像回到了自己家,无须找任何人打听,轻车熟路径直找到了中文期刊阅览室,那里有许多我曾经十分熟悉的杂志,从大学时代开始我就经常翻阅它们,婚后生了孩子,差不多有五年没有正经看杂志了。现在我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重新看到了它们,它们一本一本安静地摆在书架上,我看到它们,就像看到多年不通音讯的老朋友,它们的封面虽然已不同往日,但各自刊名的字体依然如故,鲁迅体、茅盾体、毛泽东体,还有规整的标宋,这真像老朋友虽然换了衣服,但面孔还是那一张,我看到刊名马上就记起了它们各自的风格。我站在书架前,心里有一种感动和无比的舒服。我首先找到那几本曾经发表过我的诗歌的刊物,我看到当年的责任编辑还在,他们的名字印在扉页或者尾页,或者每一篇作品的最后,在括号里。责编中有的见过面,他们因笔会到N城来,有的一直没有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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