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上午,我几乎不能静下心来读任何一本杂志,我打开一本,心里又惦记着另一本,每本的目录中都有一些吸引我读的篇目,五年前活跃的青年作家的名字有一些如今还在目录上,我喜欢他们那些富有新鲜感的文字。我后来才意识到,我之所以不去借阅那些伟大的经典名著,而是急着看当代最新的作品,是因为我指望这些同代人写下的文字中那新鲜的语感刺激我,使我迅速恢复我的语言能力。当然,这只是一个小小的功利的目的,不管我写不写作,阅读都会给我带来极大的快感。那几个我熟悉的名字集中在几本期刊里,它们对我有着某种召唤力。我不否认,我心怀的隐秘愿望与这些人有关。
阅读唤起了我即将遗忘的一切,杂志的名字、作家的名字、责编的名字,以及阅览室里安静的气氛,读者梦幻般的神情,它们整体的气息包裹着我,与写作相关的往事就这样扑面而来。构思、写作、激动、投稿、发表、拿到样刊和稿费,这些亲历的印象一一回到了我的心里。
我一时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开始,从南红离开N城到深圳,还是从去年冬天她来北京,从她一个男友写到另一个男友,或者干脆从80年代写起,那些夸张的尖叫和做作的拥抱、别出心裁的生日晚会、稀奇古怪的衣服……许多个点都可以切入,这些点像星星一样布满了南方的天空。它们变动着自己的位置,像在冰上行走那些优美地滑动,形成各自的轨迹,它们互相交叉使我眼花缭乱,无从下手。
同时我也不知道怎么把这些生活中的点连接起来,连接的方式有许多种,到底哪一种是最好的?我想我所能做的有两点,一是将我所想到的不分先后统统写出来,然后按照不同的方法把它们连接起来,这样或许可以判断出哪一种组合更理想。第二是我根本不连接它们,就让它们像天上的星星一样撒满整个天空,不同的人不同的连接构成不同的星座。要知道,星座这种东西本来就是人类按照人类的原则和需要强加的。
我想我脸上的恍惚神情就是持续的阅读带来的,我把它们带回赤尾村,我推门进房的手势就带上了它们,我去买回的青菜上和我洗的衣服的皱褶里,有时会浮出一些句子和单词,这些携带着能量的词句像一些具有巫性的咒符,跳荡在我与南红合住的屋子里,使我看到某种伤口、破裂、恐惧与期待。
那些在这个时候打中我的内心的词句就像中医里的针灸,它们刺中了我的哑门穴,于是哑巴说话,铁树开花。就这样,我不能不写下那些支离破碎的片断,我相信,它们等候的就是我。
冬天的时候是南红来北京的时候。
那天是星期天,天黑得特别早,四点不到街上的灯都开了。过了一会儿我再往窗口看的时候,雪花已经在漫天飞舞,它们像雪白的鹅毛在街灯橙黄色的光晕下摇摇晃晃地落下来,之多、之零乱、之热闹繁喧,与它们安静的落下,最后悄无声息地化为水恰成两极。我第一次意识到雪的这两种不同的秉性,加上那是北京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我在窗前看了很久。
这是我婚后五年少有的奢侈时分,要不是离了婚,女儿送回了母亲家,纵有闲暇也没有心情望雪。下雪使我心情不错,我什么都不想,只盯着雪花,心里平静如水。
快十一点的时候电话突然响了,这是很反常的情况,我一下紧张起来。我不知道是不是该接这个电话。作为一个独居的女人,我在很短的时间里就变得小心过头,对每一件事都疑虑重重。疑虑绝对是有重量的,它一重重从我的头脑注满我的全身,成为我疲惫的来源之一。当时我脑子里同时闪出了几种可能:骚扰电话?抢劫者?母亲来长途告诉我扣扣病了?等等。
我手心的汗开始渗出,电话铃停了之后又响起来,我拿起听筒,听见一个沙哑的女声说:是林多米家吗?
我说是。她说哎呀你的电话没变!我一点都听不出来是谁。韦南红的声音完全变了,完全是她自己所说的“好沧桑啊”的那种沧桑而沙哑的声音,有点神秘,有点性感,往日N城岁月那种尖而细同时高八度的音质几乎荡然无存,只有那一惊一乍的语速没有改变。
她说她在北京机场,飞机晚点了刚到。我马上就答应让她住到我家。然后我又等了半小时,这半个小时中大雪纷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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