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衣女人的眼泪、老鼠的眼泪、蜘蛛的眼泪从来就没有掉下来过,这是我们的旁观生涯的一个巨大缺陷,没有眼泪,没有悲伤,也没有愤怒,生活中就会没有高xdx潮,没有高xdx潮的生活是多么乏味令人难以忍受。
关于单位的事,我常常会搞不清楚到底哪些是噩梦,哪些是回忆。那些在我视野里出现的皮影、动画和蜘蛛是谁?那个灰衣女人是谁?“我们”又是谁呢?
南红说她到四十岁再说,到时候想结婚就结,不想结婚就算了,反正怎么都是活着。她摇摆不定,情绪不稳。有时候极端消沉,说还不如死了算了,有时候又说怎么都是活着,活一天算一天,还有一些时候,往往是她精神好的时候,这时候她刚刚睡醒一个好觉,脸上有了一些光泽,还有一点若隐若现的红晕,她梳洗整齐,照了镜子,就仍会生出无数幻想,对她来说,幻想就像浓厚乌云之下的落日,使乌云变成晚霞,但同时更像回光返照,在瞬息之间失去最后的光芒。
后来,当我在北京听到南红的死讯,在骤然而至的寂静中,我一次又一次听到南红嘶哑而不顾一切的号哭,她的哭声像一道长而深的伤口,鲜红的液体从那里涌流出来,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幻象,我从小害怕鲜血,我对害怕的东西耿耿于怀。同时无论在N城还是在深圳,我很少看到南红的号哭,她更多的是小声的哭,抽泣,躺在床上流泪。
现在她的眼泪同时就在我的脸上,它们在黑暗中闪着微光,它们的来源是心,心疼的时候,心因为收缩就小了一点,那少掉的一点就化成了液体,那是十分古怪的液体,因为疼而增殖,它不停地生出泪水,从我们的眼睛流出来,这时我们的心就会暂时舒服一点。它与冷汗不一样,冷汗来自骨头,它来自心,心柔软而灼热,所以眼泪总是热的,人们称它为“热泪”。它们遍布在我们的生活中,就像青草,总是要长出来,一切都是它的养料,爱情、职业、孩子。
一个女人在黑暗中孤独无依,她怎么才能不哭泣呢?我希望有人能够告诉我,一个人近中年、离了婚、被解聘的女人,怎么在养活自己和孩子的同时变得强大起来?
南红的死混杂在我求职的失败中,她因失血而苍白的脸悬挂浮在我独居的房间里。
就是这样我们的眼泪落到了脸上,它迅速变得冰冷,空气中有一点微弱的颤动,泪水马上就感觉到了,它比皮肤还要敏感,就像擦破了皮的肌肉,有一丝风吹过都会疼,它把这种疼传到皮肤上,传到心里。我明白南红哭的并不是她的生日,她早就不为这些而哭了,这是她的一个巨大的秘密,她从来不说,一丝一毫我都无从知道。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无从证实,也不便询问,但它像一个黑洞,悬挂在南红的头顶上,把她往日的明快不动声色地全部吸光了。
我看不见那个黑洞。它是黑暗之中的一些黑暗的火苗,每个人的头顶都有,当一个人的头顶越聚越多,当它最终吞噬这个人的时候,我们才能感知它的存在。南红每一次哭都是为了她自己的毁灭,她在自毁的路途中痛哭,在她的哭泣中我看到了那个晚上。那个晚上她开始出血,她独自躺在黑暗中,后来她给自己煮粥,她晕头涨脑,神情恍惚。把洗衣粉当作食盐,吃下去之后肚子剧痛,晕了过去,第二天早上才明白是放了洗衣粉。她说她就是这一次感染上了盆腔炎,疼得走不了路,史红星抱她上医院住了十几天。她的工作就这样没有了,史红星不知去向。后来她辗转听说史红星嫖妓出事,从此再也没有见到他。
如此密集的事几乎同时出现,让人觉得不像是真的(我们总是相信戏剧但不容易相信生活,生活中的戏剧性事件一经转述,立刻就变得虚假),但它们全都是真的。它们像无形的刀子落在南红的身上,但是南红说:我无所谓。
她哭过之后就在床上坐着,她对着空屋子说:我无所谓。
我没法跟南红谈论扣扣。我一直认为,有孩子的女人跟没有孩子的女人是两类女人,这二者的区别有时候不亚于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区别。
去年冬天她到我家来,在十分钟内问了我扣扣三次,我刚告诉她她又忘了,过了一会儿又问:你女儿呢?到最后一次连她自己都发现了这种心不在焉。我三十岁前也是这样,对已婚妇女一见面就谈孩子感到十分没意思,她们从孩子的第一颗牙蕾谈到第三颗门牙的生成,三颗牙齿就横穿了她们整个上午(下午)的时间,在这样的时间里她们有时是在上班,站在没有什么人的柜台里、或者没有什么事的办公室,或者是电梯里,等等;有时是没在上班,她们手里打着毛线活,或者择菜淘米洗一大盆衣服,或者是排长队买东西,这时候她们就要说东说西,但不管扯到多远,说来说去总要说到孩子,只要是真心当母亲的人,孩子就满满地盛在她们的心上,满到从嘴里溢出来,它们不断地出来,一个孩子变成了无数个孩子,这无数个孩子又都是一个孩子,孩子和孩子连成一片,他们的眼睛变成一只眼睛,又黑又亮,又像黑葡萄又像星星又像钻石,无比清澈地悬挂在她们平凡的日子中,把她们菜上的泥和老叶,把淘米水上的一层浮糠、无穷无尽的毛线一一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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