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吧,房间(52)

2025-10-10 评论

    牙蕾也是这样,它横穿在母亲的时间中,从肉里一点点长出,它坚硬、锐利、闪着一点点的光,它是牙齿中的牙齿、白色中的白色,星星中的星星,它在孩子小小的柔软的嘴里,伴随着一阵香气明亮地生出。我意识到这正是我扣扣的第一粒新出的牙蕾,它一声不响地在几千里之外和三年前的时间里,我的手指触碰着它,在触碰中有倒退着的时间吱吱作响掠过我的头发,而扣扣的气味从这粒牙蕾上徐徐散发。扣扣的气味是一种最新鲜、最纯正、最娇嫩的香,它同时是水果、甘泉、面包,和雨后的青草,靠近它就像靠近天堂。我看见她光滑的牙床在上下用劲,这与她往常以吸吮为主的动作相比,实在是一场革命,我迅速想起她那几天不爱吃煮烂的面条,而对有点硬度的饼干感兴趣,这使我想起一个词:磨牙。
    这个词本来跟我毫无关系,但现在它跟我的扣扣连在一起,顷刻就变得可爱极了,它从一大堆沉睡的词中跳出来,带上了一种童稚的趣味,让我禁不住微笑。在任何时候,当我碰到磨牙这个词的时候,我的眼前就总是出现一幅老鼠娶亲图、小松鼠搬家、熟睡的刚长牙的婴儿这样一些祥和亲切的景象,而“磨牙”就像一顶小红帽,分别戴在老鼠、松鼠和婴儿的头上,在这些可爱的小脑袋上来回跳荡。
    扣扣的牙床光滑柔嫩,口腔里空无一物,我说:扣扣,让妈妈看看你长牙了没有。她小嘴里的奶香一阵阵地扑到我的脸上,我不断地深呼吸,一边掰开她的嘴。我说扣扣真香。扣扣只有半岁大,她不会说话,我不知道她能不能听懂我的话,她的眼睛很懂事地看着我,一动不动让我捏她的腮帮子,我用一只手托着她的后脑勺,她坐在我的膝盖上,双脚顶着我的肚子。
    我没有看到那颗我想象中的牙蕾,这本来不用看,喂奶时自然就会感觉到,但我已经有两三个月没有给她喂奶了,生下扣扣两个月我就去上班,本来现在每人都有六个月的产假,但我那时还属于借调人员,户口也没有从N城迁入,所以只能按另册处理,只休息五十六天,上班三天后奶水就变少了,越来越少,到两周的时候几乎就没有了。我给扣扣吃米糊,放一点糖,我把勺子举到她的嘴边,她张开小嘴露出粉红而饥饿的舌头。她大口大口吃米糊,到最后我就给她吃一口奶,但那天她没吃着奶,她使劲吸,这一徒劳的动作使她很快就累了,她吐出xx头哇哇大哭。
    我感到胸前的乳汁在早上挤公共汽车上班的时候就消失了,本来它们的方向是从里到外,它们来自我身体的最深处,从血液和肌肉中滋生出来,而且跟扣扣的气味有关,不管我是抱着扣扣还是把她放在小床上,她的气味从我全身的毛孔和末梢、从头发和指甲盖进入我的身体,像一些小小的手,又像一些光亮和声音,如同一种召唤,就这样我体内的一些血液聚集到我的胸前,变成洁白的乳汁。我在睡眠中常常感到这种凝聚,它们行走的声音是一种悦耳的“咕咕”声,它们一滴一滴,形状美好,从殷红到乳白,一滴一滴聚集在我的Rx房里,睡觉之前我给扣扣喂奶,喂完之后Rx房变得柔软轻盈,睡着之后它们就来了,它们沿着隐秘的线路穿过肌肉的缝隙到达我的Rx房并停留在那里,我在睡梦中看见它们乳白的闪光同时感到自己胸前的坚硬和沉实。
    上班的日子一开始这种情况就改变了,对于上班和不上班,Rx房的反应最敏锐,它处在身体最凸出的地方,最先感到空气比往常更为快速的流动。上班就意味着从早上六点半开始所有的动作都要比平常快一倍,甚至从睡眠开始,神经就要绷紧,等待电子闹钟的嘀嘀声。我担心它声音太小自己醒不来,但声音太大又会吓着扣扣,我在梦中竭力看表,梦中的力气总是不够,达不到心里所想的(当然有时候又会特别超常,一下能飞起来,这是另一种情况),梦中的力气被禁锢在身体之外,或者分散在身体的各个点,缺乏有效意志的聚集,它们之间互相没有联系。这使我梦中的力量构不成指向,我的意志命令自己起床,我使劲使自己的身体向上,但我发现这个身体无动于衷,半点动静都没有,我成了一个只有念头没有身体的人,我的念头在将醒未醒之际撞来撞去,然后我就有点醒了,这个时候分散在身体的各个点的力气也开始苏醒过来,但我还是不能聚集它们,它们各自朝着地心引力的方向下落,这使我的整个身躯也跟着下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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