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吧,房间(53)

2025-10-10 评论

    六点半!不管我的四肢多么沉重,只要意识到这个数字,我就会奋起挣扎,在挣扎中把疲惫的力气积聚起来。在半清醒的状态下挣扎起床跟晕车的感觉相似,所不同的是,晕车必须紧闭着嘴,一张开嘴就会呕吐,而起床的时候总是要大打呵欠,仿佛呵欠可以为我增加力气。我晕着头摇摇晃晃地穿衣服,半闭着眼睛,动作常常不能一下落到实处,但是我知道六点半了,六点半是一根绳子,垂在我的上方,而我的头顶早就长出了一只坚固的钩子,这个钩子的名字也叫六点半,这两个相同的六点半迅速而准确地勾连在一起,它们齐心合力地把我往上拉。
    我摇摇晃晃地趿着鞋上厕所,闭着眼睛坐在马桶上,然后我一阵风地刷牙洗脸,用隔夜的开水冲一杯红星牌奶粉,我把扣扣的饼干胡乱塞到嘴里,同时对着镜子梳头,好在我的头发是最简单的马尾巴,只需胡乱在脑后扎成一把就行,没有孩子就不会明白为什么有孩子的女人不是把头发剪得很短就是随便扎成一把。临走的时候我忽然想起要往乳罩里垫上一点卫生纸,根据我两个月的经验,我知道自己的身体根本存不住奶水,有一两个小时不喂奶就会自动流出来,晚上这种情况尤其明显,睡前我总要往胸前捂两条毛巾,一边一条,即使这样,我还是常常被胸前的一片冰凉弄醒,那时候我还没有听说过柔软剂这回事,这两条毛巾很快变得浆硬发黄,它们硬邦邦地摩擦着我的Rx房,就是这时候我发现Rx房的敏感度大大增强了,我把这两块硬毛巾放在腿上和手臂上,都没有感到有什么特别的不适,这使我进一步确认了这个发现。
    Rx房什么时候变得像鼻子一样灵敏,又像舌头一样怕疼的呢?当然这新的一页完全是扣扣揭开的。关于Rx房在女人一生中三个阶段的定位,在民间早就有了广为流传的说法:结婚之前是金奶,结婚之后是银奶,生了孩子是狗奶。不用说这是男人们的看法,是男人眼中的Rx房。也许还有一些没有头脑的、男人说什么就跟着说什么的女人也是这样看的,但某些女人决不这样看。她感到女人的Rx房越到后来越神奇,经过孩子的吸吮,一下变得锐利无比,平添一份对外界的感受力,综合着眼睛的明亮和鼻子的灵敏,同时具有视觉、听觉、味觉和触觉,是女性神秘直觉的来源之一(这使我联想到某个神话,想到世代相传,像大海一样苍茫的神话流传中一定有一个隐秘的神话,从女性的体内诞生,在几千年的无知无觉中流传,在某些神秘的时刻,像珍珠一样照亮大海)。我往乳罩里塞卫生纸,有点像经期往下身垫卫生纸,这是一个我以前没有想到的动作,事到眼前就无师自通了。在月子里听母亲说过,我身体太弱所以存不住奶,有一点奶水就会自己流掉。但她没有告诉我上班的时候怎么办,扣扣满月的第二天她匆匆忙忙回老家了。
    垫纸的时候我忽然想到了我以前看到过的哺乳期的妇女,她们胸前鼓鼓囊囊像袋鼠一样难看,而且邋遢鼓起的地方总是湿一块,这种形象从农村到小城,在有女人的地方司空见惯,我年轻的时候常常视而不见,或者是在看见的同时马上就忘掉了,觉得这是一件跟自己没有关系的事,那时候好像还没有发现时间是有连续性的,一步一步就会走进去,总好像起码是隔着一辈子,是人与袋鼠的区别,要等到下辈子才可能变成胸前鼓鼓的袋鼠。我想我只要不结婚不要孩子怎么会变成袋鼠呢,而我年轻时决心不要孩子的隐秘理由之一就是担心自己变成一只难看的袋鼠,但是她们说,现在你还年轻,等你三十多岁你就不会说这样的话了。

    形同袋鼠的女人在我眼前晃了二十多年,有一天我忽然看见了她们中的一个,她胸前的奶渍清晰无比,近在眼前。而我不仅仅是看见,更是被冲击,那块奶渍不知为什么在那个时刻变成了一种奇怪的东西,变成一块石头,携带着能量,冷不防迎面打了我一下,我一时觉得它跟我有着某种特殊的联系,跟我和那个女人的共同命运有关。
    那是一位女诗人,当时三十九岁,她曾是G省最优秀的诗人,她那些未能发表的通过半公开的途径流传的诗作,即使拿来跟国内同时期的其他诗人相比也毫不逊色,但是她没有这种机会,她年龄偏大,长得也不够好看,这一点据说相当重要,在这个遍布着男人目光的世界上,一个不好看的女人要取得成功真是连门都没有,文坛更是一个好色的文坛。她不光人不漂亮,名字也没有供人遐想的余地,叫余君平,完全中性,她也不取笔名,我想她若取一个带点女性色彩的漂亮名字,很有可能就会引人注目。这使我想到了G省的另一个女诗人雅妮,本来我已经完全把她忘记了,雅妮的诗比余君平差一到两个等级,但诗运硬是比余君平好两倍。雅妮是桂林人,我曾经见过她一次,我想她那么楚楚动人地坐在那里,谁又忍心说她的诗写得不如余君平呢?我总是听人说,某某很欣赏雅妮,某某这样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远在京城,我们连够都够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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