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日(103)

2025-10-10 评论

    一圈城堡似壁立的树木,葱郁蓬松宽大的树冠,树围里永远肃穆、静谧。从那“绿
    堡”里出来的人,永远带着远望的神情,不和别人交谈。
    这一段,朱贵铃过得苦闷。孩子去住读后,他便送孩子们的姑姑回了老家。他
    和其他单身的军官一起住大统屋。他要在其他军官面前换衣服、擦澡,在别人的鼾
    声里人睡,忍受其他男人的体臭、口臭,听他们大声议论自己从前的情妇。小分队
    第一任队长指导员调走后,新调来一个更年轻、文化程度更低的指导员,队长则由
    过去的一个军士担任。这个军士从前在老满堡联队军械所当过几年修械员,是朱贵
    铃手下的老熟人儿。半年后,这个指导员又调走了,由队长改任指导员,另一名过
    去的军士担任了队长。这两名军士比那三名解放军干部对待他们要严厉得多。对朱
    贵铃更严厉。一开口总是:“喂,拿出点精神头来。你还以为你是指挥长?好好干!
    要叫人瞧得起,你自己不做出点样子来,行吗?别老叫别人为你操心。”小分队里
    所有的人,包括那一半从劳改队、新生队选来的人(按迺发五的指示,他们和他们
    分开编班组,也不在一起干活),都希望这两名军士能尽快得到提拔,盼他们早一
    日离开这儿。但事实上,一直延宕到小分队解散的那一天为止,管着他们的始终是
    这两名靠一盘红炉、一个铁砧、一把大锤、便能打制出马拉播种机上全部零件的军
    士长。
    他常常觉得无法忍受。忍受不了这两个待他特别凶狠的军士。许多次,他都想
    去问问他俩,是不是上头有话,让他俩这样管治他。每每走到队部办公室门口,却
    又举不起手来敲门,他实在张不开嘴,向他俩喊“报告”。他相信这决不会是迺政
    委的本意。潜意识告诉他,迺政委对他是好的。他拿不出确凿的根据来证实这一点,
    但总有这样的感觉。起码,迺政委把他这个英国皇家军事工程学院的毕业生,当做
    高级工程专家来对待,否则,不会把他放到这个“特勤小分队”里来的。他觉得自
    己应该忍着,也应该多从自己身上找找欠缺之处,无需跟这两名军士作什么计较。
    但终于到了实在忍不下去的时候了。大约有一个多星期,这两名军士天天在全
    体大会上点名敲打他。他觉得自己在这两个家伙眼里,连走路喘气都有错,不管干
    什么,总落一个不是,已到了一无是处的地步了。
    他惊慌。
    这是上边的意思?查到他在木读镇下令开枪的罪行了?
    他到总部找迺发五。他写了一份详细的检讨。他要面谈。找了三次。迺发五都
    说忙,不见。那会儿的确也是忙,筹建十八个农场,新辟七个垦区。连朱贵铃递上
    去的检讨也没时间看,只批了一笔:“此类事归政治部管。我就不看了。定期做思
    想总结,是有益的,但是否要叫做‘检讨’,请朱贵铃同志斟酌。”
    为什么既称他“同志”,又不见他?也许只是一种手腕。这里边究竟发生了什
    么变故?闷葫芦里卖的到底是哪一味药?他惶惶不可终日。他给儿子们留下一封信。
    走出小分队的驻地。他留恋那高耸的白杨林。在酥软的田埂上绊了两跤。走到渠首。
    这是条不小的主干渠,水深四米三。渠岸的护坡和闸板,全都用水泥预制。闸门一
    启开,每秒六十多个立方米流量的水,一泻而下。铁砣砣也冲碎了。只要往下跳,
    一了百了。它会冲去本读镇的淤血,老满堡积尘甚厚的足迹……
    跳吗?
    水哗哗地响,响得他头发晕,腿发软。
    但……就这样死去?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陆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