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你……”他拼着全力吼道。
爹这时脱了鞋,正盘腿坐在床上,咕噜咕噜吸他的水烟。他斜起眼,瞟了一下天放。他手心里顿觉黏潮。有一眨眼工夫,他的腿陡地麻麻地僵硬。但他没动弹。
“你给我躲开!”天放一面喊,一面就朝床头砍去。天放爹刷白了脸,身不由己地蹦下床。但他没往外躲,只是稍稍后退了两步,把身子贴紧了那张供放香烛神位的长案,双手在身后架住案边。掉在地上的水烟壶,听凭焦黄的烟水汩汩地从铜烟嘴里泄出。
木床垮了。黄白的木屑木片四下飞散。天放哭着喊着:“你是我爹……你是我爹……你是我爹……”
他终于使尽了力气,终于被满地的碎片碎块绊倒,终于再带不住那舞动的斧子,锋快的斧刃终于从砍得狼狈不堪的床架上滑过,楔进天放自己的小腿肚里。他终于跪了下去,终于看见流出的仍然是自己身上的血。像牛血那么黑。像骆驼血那么稠。像卿筒里喷射出的那么有力。他抱住腿,慢慢弯下腰去。
哦,是你生下了我……是你……
没错。
还要说个啥呢?
李窝铺漫漫子沟白沙沙走,
白沙沙细份子上坝头;
不较之七梁八墒九斤九,
怎见俄(我)婆姨上羞楼。
李窝铺漫漫子沟白沙沙走,
白沙沙平川望不到头;
不较之石大个磨盘咬磨轴,
只盼那小阁妆奋彩绸新席于枣木嵌炕首,
那咦喂子丢咪喂咦子丢……
老满堡联队的参谋长已不止一次过了半夜之后,还来新任指挥长朱贵铃府上打扰。自然是有事,但也不都是十万火急,非得深夜赶办的。想来,他就来。参谋长是个夜猫子。朱贵针已经不止一次旁敲侧击地、半开玩笑地、但十分明确地向这位参谋长仁兄表示过,自己有神经衰弱的毛病,尤其晚上这段时间,大脑格外需要安静。不是上峰急令,非关下属人命,黑了天以后,就别再来叫门。在阿达克库都克,在老满堡城,白天总是很长很长的嘛。有什么事,不能放到白天来办呢?但这位前辈却依然故我,想来就来,眼当眼当地赶着他那辆什么时候都保养得金光锃亮的轻便铁壳子马车,不知啥叫收敛。朱贵铃明白,这个该死的“老兵痞子”,压根儿就没把他这个年轻的指挥长放在眼里。他恨得不能自已,但一时半会儿还不便发作。
参谋长本该使用电话。但老满堡联队所有这些“该死”的“老兵痞子”,偏偏都还有这么个怪癖,不爱摆弄那玩意儿。他们喜欢往一块儿聚,喜欢说在当面。有事没事,都喜欢互相串来串去,从这个支队到那个支队,从那个支队到这个支队。或者逛到联队部来。联队部大院里你常能见到这些成群结队的老兵,围着一辆辆卸了套的大车排子,摆方甩牌,蹭痒,谈女人……这在他们中间,有个说法,叫“放号”。或者,一溜十来个人二十来人,沿墙根一蹲,蹲着,各人把自己的烟袋往身前的地上一顺。每个人都挨着个儿地把别人的烟抽一个过。当然也可以只抽三五个人的,只抽许多日子没见面的伙计的……这就由你自个儿了。抽一个,议论两句烟叶的优劣。再抽下一个。大多是自言自语。也有只抽不吱声的。都抽过了,再晒会儿太阳,拍拍屁股,走人。全随你。这在他们,叫“放烟号”。是这帮老兵最爱干、也最常于的一档子事。他们觉得,省联防总部那几位从日本士官学校留学回来的家伙,之所以要给下边的联队装电话,就是不想让这帮老兵经常见面。怕他们常聚常串。他们就是不愿意隔得老远地说话。有啥事,宁愿在马背上颠几十里,也要赶到一块儿当面说,说完了再热闹一通。当然,电话对他们也不是一点都派不上用处。过了不久,许多老兵便发现,用它跟总机房那一茬又一茬老在换的女话务兵吊膀子,还是十分有趣和方便的。虽然隔得老远,只能听听声音,也算过个瘾头。不过,在她们身上动真格儿的,还不是这些在下边当差的老兵。轮不上哩。真把这档事办了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这位干瘦干瘦而又早做过了五十大寿的参谋长。他直接管着通讯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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