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日(116)

2025-10-10 评论

    兵穿一样的制服,他觉得可笑。他用沙哑的低音,悄悄安慰那些因突然失去半截身
    子或全部视力而无法镇静下来的年轻人。他把他们抱在怀里,让他们使劲地咬住他
    的手指头。手指头出血,他们疼得好受些。他甚至隐隐地埋怨过停战来得那么快。
    他曾盼着有朝一日重新回步兵分队去施展。他再得不到那样的机会了。他将只能带
    着“急救站男护理员”的身份回国。他有些懊丧。接着就发生了那起事后不管到什
    么时候,他都无法原谅宽恕自己,同样也不能原谅宽恕这场战争的事情。
    那天军急救站奉命转移。停战谈判期间,谈谈打打,打打谈谈。有些仗还打得
    异常激烈凶猛。有些部队的任务就比较稀松。急救站所在的部队,有一度稀松。转
    移中,失去跟军部的联系,被突然包抄过来的洋鬼子包围,死伤大半。那会儿,他
    没受伤,没昏迷。枪膛里还有两粒子弹。弹袋里还有一颗揭开了后盖的手榴弹。他
    看到几个年轻的美国兵,黄头发蓝眼睛,或者红头发蓝眼睛,顺着他们在的这条战
    壕搜索过来。他赶紧猫下了腰。他很清楚一个出色的军人,此刻,应该怎么干。他
    的确也上起了刺刀。他准备转过身,冲上去,他端起了枪。但这会儿,他想起了儿
    子。他太有经验了。他很清楚,在眼前这种态势下,自己一个转身,一个突刺,将
    意味什么。用一根老式的步枪去对付四五校美式冲锋枪,结局无须推算。他忽然问
    自己:死不死?就这会儿死?可是儿子呢?大来娘……没来得及往下想,他好像听
    到火辣辣一串子弹飞行的声音和几个同时吼出的生硬的汉话:“缴枪!”他只觉得
    自己痉挛了一下,像被子弹击中,本能地贴紧土壁,枪便从手中滑脱……也许什么
    也没发生。没有痉挛,没有举起双手。但后来,交换战俘。从对方战俘营回来一位
    急救站的大夫,指证,那天,他被俘前,看清肖天放是喊着‘别打……别打……
    “举着双手向后倒退的。
    “你这臭狗屎,自己不要脸,做俘虏,还要拉个人做垫背的!你他娘的是人操
    的吗?!”他发急了,向那家伙扑去。后来,他转身冲到一边的工具箱前,抄起一
    把锋快明亮的利斧,叫道:“你们不相信我说的,可我是真的……真的……”说着,
    便高高举起利斧,狠狠向自己小腿上连连砍去。但等工作组的人从蒙怔中惊醒,慢
    慢围过去,要夺他手里的那把斧子,他小腿上早已着了七八斧。血肉模糊中,已经
    露出白不毗咧的骨碴。一条壮实的小腿跟膝盖之间就只连着薄薄一点油皮和几根抽
    跳着的筋腱。
    但事后无数次揪心的回忆,他一次比一次清楚地看到,自己当时的确是举起过
    手……
    肖天放被遣散回了村。没有复员费。没有安家费。伤口老不止血。区和乡卫生
    院所有的大夫都叹气:“回家养着去吧,想吃啥,赶紧弄点吃吃。想开点。”他知
    道自己不行了。脓血成桶成桶地往外流;便趁着个月白风清的夜晚,悄悄下了床,
    一路爬到阿伦古湖大苇荡,找到大来娘当年消失在那儿的荡口。他没别的想法。他
    不愿死在所有那些被他瞧不上眼的人的面前;也不愿让那些本该死在他头里的人,
    瞧见他死在头里。他要趁自己爬得动,爬出去。他要最后看一眼大来娘消失的那片
    苇荡。他怕孤独。他怕被人忘记。他要爬到大来娘身边,或者说,他要向大来娘爬
    去。比刀锋还要快的苇碴,割破衣服,割破皮肤,割破早被脓血浸黑的纱布绷带。
    一次、再次、三次。十次、三十次地深深扎进他那露着白花花骨碴的伤口里。他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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