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瞒不长久的。大哥的脾气,他当然清楚,一旦事发,结局不堪想象。
一瞬间,他甚至都支撑不住自己沉重的躯体,颓坐在电话机旁的一张板凳上。
他又赶到河边。他曾跟玉娟约好,假如家里有什么动静,她没法应付,需要他
紧急赶过河去,就在平房前高高的那根旗杆上,升起一面小三角红旗。但这会儿,
在阴霆的雨云笼罩下,在冰冷的寒风中,那灰秃秃光净净的旗杆,依旧灰秃秃光净
净,很瘦很高很孤独,并无半点红的三角。玉娟没发出求救告急的信号。他稍稍放
了心。假如事发,他们不可能不去找她。看来,不像会有大的动作。但他不知道,
就在大姐给她打电话的那一刻,大哥天放正在短训班那间小平房里,揪着玉娟的头
发,要把她拖回家去。玉娟来不及升旗。她没力气升旗。她死死地扒住门框,怎么
也不肯上车。最后还是两位姑姑把她抬上了车。她翻滚着窜下车,疯了似的向大苇
荡跑去。她叫:“娘——我下回再不敢了……娘一一你救救你女儿……娘……”她
看见那雨白哗哗地飘来飘去。阿伦古湖上空凝聚着一片很大的乌云,但怎么也靠不
到镇子这边来。它只有无可奈何。而挟带着雨的风,推拥长长的粗粗的苇秆儿,让
宽宽的苇叶摩擦宽宽的苇叶,发出绿闪绿闪的光。玉娟终于跑不动。一股很热的东
西顺着裤腿不断往下流。她知道,只要能跑到苇荡边,做娘的不会不来救自己的女
儿。但她实在跑不动了。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了。二姑拣回她一只鞋。大姑悄悄把
事先准备好的一小段木根填到她嘴里,叫她紧紧咬住。他们没把她拖回家。天一赶
回家时,没见到玉娟,没见到大姐,也没见到二哥三哥二姐三姐。院子空空。一排
九间平房,窗户玻璃全黑着。门全开着。院子里既没有脚印,也没有车轮印。他真
有些害怕了。为什么叫他回来,又不见一个人影?爹和娘没搬镇上的这新居里来。
他俩仍住在老村址的那个土包后头。他们全聚到那儿去了?他不想去。他不想面对
爹,也不想面对娘。要砍要剁,趁早,于吗躲着?是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祖宗!
他在院子里,怔怔地环顾四周。雨的喧哗,告诉他,结局已经逼近。很近。
当他回到镇公所时,看见大哥天放在他屋里正等着他。大哥木然的神情和全身
每一块都鼓凸起的肌肉,已经说明了一切。
大哥好像是送饭来的。他带来了玉娟常用的那个饭篓。但他摆上桌的,却只是
两个空碗,一个空酒盅,一双白木筷,还有那段几乎都已经让玉娟咬烂了的木根。
大哥从朝鲜回来后,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弟妹和儿女身上。他管教他们十分
严厉。但他又不愿让外边人知道肖家内部有任何一点不和与不肖之处。每次他惩罚
做了错事不肯听话、或始终学不会什么叫“听话”的弟弟妹妹儿子女儿时,总把一
段木根塞到他们嘴里,强令他们咬住。他每次打他们打得都十分凶狠。要他们不哭
不喊,是根本办不到的。只有紧紧咬住楼木根,哭声喊声才传不到院子外头去。才
不会让外头人得知,肖家也出事了。他要让所有的人都觉得,肖家的人总是心齐的。
有劲儿的。
看到咬烂了的木根,天一便知道玉娟已遭遇到什么了。他的心一颤,扑通一下
跪倒在大哥面前,叫了声:“是我不好,你放过玉娟……”
天放沉沉地说道:“去闩上大门。”
天一照办了。
天放说:“吃饭吧。”
天一不知所措。饭篓里是空的。碗和酒盅也是空的。大哥送来的只是一场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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