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到底要从那些在别人看来绝对是千篇一律的树的年轮里寻找什么。有时,一连半
个月,呆呆地琢磨一个树墩。一天只肯吃一顿饭。这一顿,他也只许自己吃一点盐
水煮的蚕豆和黏稠的苞谷糊糊。于是他病了。他几乎是盼着自己病倒。他觉得应该
有这么一个环节。在极度的虚弱里去体会什么。但他没想到自己竟虚弱到这般程度,
连续的高烧,使他连续昏迷了半年。朱贵铃只到医院去看过两次。老二去把老大接
到自己家,腾出堆柴草的那间小屋。老二只得找父亲。朱贵铃说,你现在有个家,
还是你照顾他吧。他给了老二一笔钱。老二只得托自己孀居多年的岳母照顾哥哥。
后来,老大竟就这样娶了自己弟弟的这位岳母。他不明白别人为什么要愤慨,要震
惊,要耻笑。他搬来所有成文的法律条例,准备和他们辩论,向他们解释。他们只
是觉得可笑。但老大还是躲在那间柴草屋里改完了自己的那篇足有一千页之多的论
文。虽然没有人愿意承认它,更没人愿意发表它,他还是用一个小箱子把它们保存
了起来。弟弟的岳母精心地把它们分成摞儿,一本一本地装订好,装上布的封套,
满满装了一小箱。后来老大便带着他弟弟的岳母——这时岳母已怀孕——赶一辆带
篷的牛牛车,到几乎是没人去的阿兹拉山口,在边防哨所附近的一块高地上,自己
动手盖两间小泥屋,用刺儿柴夹了个篱笆墙。哨所里一共只有两个随军家属。有五
个大小不等的孩子。从一岁半到十五岁半。他俩便在那儿受哨所的委托,办了个全
日制”一条龙“学校。从托儿所到中学,全管。哨所给盖教室。拨给他们口粮和烤
火煤。老大继续修改他那部手稿。每一页手稿的空白处都密密麻麻地勾勾画画。离
开木西沟前,老大曾去向父亲告别。朱贵针不见他。他气恼他只做那些毫无实用价
值、并又见不得人的事。他气恼这兄弟俩娶了人家一对母女。这一回,老二的那位
岳母临死前,非常想能得到朱贵铃的一句话,希望他能宽恕他,也宽恕她。她给朱
贵铃写了封信,说,她可怜这两个没有母亲的孩子,她一直把这一对兄弟当自己的
孩子在照顾。在她对他们,特别是对老大的所有的爱中间,母爱一直占据着中心位
置。朱贵铃看过以后,冷笑了三天,又把信退了回去。接到退信,她知道自己不会
久于人世了。她叫老大把她抱到屋后旷野的一块大石头上。拿羊毛褥子枕在她的头
下。她拉着他的手,问:”你后悔了吗!“他反问:”你呢?“她哭了。他没哭。
旷野的风这些年把他吹得糙黑。当暮云从地平线底下升上来,又向四野铺展开去,
覆盖到他们头顶上时,他怕她冷,就脱下哨所所长”借“给他们的那件军用皮大衣,
盖在她身上,深深地弯下瘦长的腰,使劲地搂抱住她。等他再一次抬起头来打量她
时,她已经咽气了。但还在流泪。
如果说,阿达克库都克是省区内最后一片荒原,那么在木西沟农场管理处西北
角还有一片荒地,应该说是阿达克库都克剩下的最后一片亘古荒原了。迺发五曾带
着朱贵铃去实地踏勘过,不多不少,恰好可供再建十六个农场用的。开垦出这最后
一片处女地,木西沟农管处,将成为全垦区最大的一个农管处。虽然它仍是最偏远
的一个农管处。迺发五觉得,办完这最后一件事,自己就能在木西沟安心养老了。
他在木西沟里铺了一条木板人行道。宽两米二三,长三公里四五。从他家那幢封闭
式的大木屋一直通到黑杨林尽头那个带河湾的大沙洲前。大沙洲上戳着个瘦高的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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