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日(216)

2025-10-10 评论

    那女人穿着一条深色的呢子长裙。上身穿着大翻领的粗毛线外套。这是用新旧
    两股不同颜色的毛线合成一股后编织的。她脚上穿着一双老式的漆皮鞋。这一身打
    扮,好像倒退了三几十年似的。她领着那小男孩,在肖家老院里默默地站了好大一
    会儿。过几天,阿伦古湖水将从这儿流向大裂谷。哈捷拉吉里——这个直译过来应
    该称作为“典狱长”的地名,将不复存在。也许在某些高地上,还会留下一些当年
    白氏兄弟筑起的那条铁路路基和石砌涵洞,但哈捷拉吉里镇却注定了要被淹没。
    肖家老院的门框、窗框都给扒走了。院子里几棵杨树依然绿得老练沉稳。四野
    那些起伏的地平线依然坚定执著。阳光平静地流动。低的云团和倾斜的黄土高坡,
    都不能昭示未来的变迁。而旱獭们和金花鼠们似乎嗅到了阿伦古湖水的阴冷潮湿,
    在洞口不安地张望。
    这女人领着孩子耐心地跨过砖砾堆、破板条,从一个门洞走向另一个门洞。她
    教孩子说:“家……家……家……”当她俩走出院门时,突然地,那黑云团再次出
    现在即将消失的阿伦古湖湖面上。三团。它们不断上升。膨胀。扩大。蔓延。带来
    风和雷声。那女人忙抱起小男孩向湖边跑去。女人哭了,拿起小孩的手,拼命向三
    团黑云挥动。黑云越升越高,不一会儿便密布整个湖区上空。那雷声仿佛要把整个
    堤岸震坍,把汪得儿大山摇碎。孩子紧搂住女人的颈脖,哭喊:“我怕……我怕…
    …”那女人撕开男孩的搂抱,要男孩正对对黑云,叫一声“爹”,再叫一声“爷爷
    奶奶”。男孩缩回小手,惊惧。
    那女人跑到空阔的湖堤上站住了。面前是灰黑色的波涛汹涌的湖面。湖水冲击
    堤岸,溅湿她鞋面,很像要吞噬她,涌到她面前,汹汹地立起来之后,却又吼叫着
    倒坍下去,在翻滚中,退回到湖心,准备第二次冲击。
    几十分钟后,三团黑云才渐渐收敛,回到了那密不透风的苇丛里。赶马车的慌
    慌张张跑来,以为这母子俩早被风浪卷走。见她俩还活着,便催她俩赶快回到马车
    里去。她拉着孩子的手,继续站了一会儿,最后又看了一眼哈捷拉吉里镇,在心里
    细细地默念了一遍这个她永远也不会忘记的名字:哈一一捷——拉——吉——里,
    随马车走了。
    有人肯定地说,她就是苏丛。那男孩就是肖家第四代子孙中的头一个。肖大来
    的儿子。在阿达克库都克的肖家的长重孙。我想,大概吧,也该是这样。第七天过
    去了,在后边早已等得不耐烦了的,难道不正是我们无法回避的第八天、第九天吗?
    七千年过去了,紧跟着到来的肯定就是那第八千年的第一天啊!!!
    一九九一年三月定稿于北京莲花池

    王蒙老师:您给《泥日(216)》作的序,看到了。谢谢。为熟人作序,是一件挺难为人
    的事。说深了,说浅了,都不好办。况且您依然很忙。所以,我的谢谢,绝非客套。
    《泥日(216)》是我有意识的一次尝试。尝试着比较彻底地(?)打碎自己。当那僵
    硬的常年一贯的臃肿的涂红抹绿的“大阿福”式的“泥娃娃”,终于迸裂开来,以
    空气动力学所无法计算的慢速度四下飞散,颠着跌落下去,终于分解、无奈或忿忿。
    此时此刻,我那种痛快真是无法言喻,甚至无法理喻;同时揉搓着写肿了的手指,
    同时瘫倒在地。并不指望笑着流泪。
    我想我应该经常这么做才是。我早就应该被打碎十次。起码十次以上。比如说
    十一次或十二次。打碎了,抛弃了,我才知道,有一种再生的轻松。否则的确很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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