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胜利说:“牛棚近。”武克勤说:“去看看。”
北清大学关押牛鬼蛇神的营地到了。这是用席棚圈起来的一片地方。大门是两道木栅栏门,武克勤远远看见问了一句:“这么低的门,不怕他们跑吗?”马胜利说:“谁敢跑?
想一想就吓死了。“木栅栏门口早有几个戴着红袖章的大学生和工人在那里等候,见到武克勤和马胜利,立刻跑过来汇报:”马上就集合出发。“武克勤看了看微明的天空,摆了摆手,意思是不着急,马胜利在一旁说道:”我们要看一看。“
木栅栏门摇摇晃晃地拉开了,门柱是两根埋在泥地中的圆木。隔几米一根圆木,钉上草席,就成了体现无产阶级专政牢不可破的围墙。一进这个特殊的院子,就看到一排排临时搭就的棚子。棚子石棉瓦顶,前高后低,一面坡,靠门这一面一人多高,另一面半人多高,四面都是苇席墙。一共有十来排,每排长长的数十米。往棚里望去,里边慌慌忙忙地活动着一些人。马胜利介绍道:“前七排关的是男的,后三排关的是女的。每一排房子关五十个,一共将近五百个人。”武克勤问:“这些房子中间通的吗?”马胜利说:“是通的。”
武克勤站在门口,渐渐适应了棚中的黑暗,看清楚棚子里一个地铺挨着一个地铺,有一些脸盆、牙缸在黑暗中反着光。她看了看房顶,摸了摸顺坡下去的石棉瓦,想到这些牛鬼蛇神一进门便卧到床上,那半人多高的高度也就够用,她问了一句:“这里有灯吗?”马胜利说:“有。”说着,拉开了灯。几十米长的棚子被三四盏20瓦的电灯泡照得昏黄发亮。
往那边看去,显得深远无限,地上五花八门的褥子被单使你想到它们不同的主人。棚子里有股窒闷难闻的气味,她回头看了看,数十米长的棚子开着三扇门,这一扇,中间一扇,再顶端那一扇就依稀可见了。作为一个多年在教师队伍中生活的人,她不能不有一些善良的联想;然而,马上就用一句话抹杀了自己的联想:“这条件相当可以了。”马胜利说:“是。
基本上不怎么漏雨。“
她走出棚子,外面已经乱乱糟糟开始整队。棚子与棚子之间只有两三米的距离,那些牛鬼蛇神们一排一排在自己的棚前站好,每一队牛鬼蛇神都有自己的队长,看到武克勤和马胜利等人出现,所有的牛鬼蛇神都战战兢兢加快了排队的速度。这里都是一些四五十岁以上的教授、干部,哆哆嗦嗦地扭动着,站不出一个整齐的样子。面前这一队的队长是生物系的教授,武克勤认识他,叫董元明。一副挺拔伟岸的身材,发际高高的,模样挺轩昂。
武克勤看到他,略垂了垂眼,对方目光也闪烁了一下。他们之间曾经有过一段他们才能明白的缘分,武克勤几乎决心和自己的丈夫离婚,与他结婚。然而,当五七年董元明成了右派之后,也便没了丝毫可能。董元明作为牛鬼蛇神一个分队的队长,正在声音洪亮地喊着口令。武克勤走出院门,在外面的空地上站住,在疾风扫落叶的思想过程中,把一切非政治化的联想都扫荡得干干净净。她现在是北清大学文化大革命的领袖。
五百人成十个分队一队一队走了出来,在院外这块坎坷不平的空地上排列好。看到已经秃顶的原校党委书记罗进也在队列之中,她深深感到世界真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已经起了不可思议的大变化。这密密麻麻的一片人,白头发的、黑头发的,秃顶的、戴眼镜的,男男女女,曾经掌管着这个最高学府,海内外享有盛名;现在,他们的命运却操在自己手中。马胜利过来请示:“您是不是给他们训训话?”武克勤挥了挥手,说:“免了。”这时,一个负责看管的大学生走到队列前面开始训话。训话的主要内容,是对两个昨天违犯劳动改造纪律的人进行批斗。一个,是原物理系的系主任,头发苍白腰背佝偻的老头子,他昨天和家人私通消息。还有一个,是原中文系的女教授,圆圆的脸上一双直愣愣凸起的黑眼睛,她也是和家人私通消息。这两个人被叫出队列,弯腰九十度站在前面。训话的大学生宣布:现在,全体先去打扫大字报区和为接待各地参观的群众修建的数十个临时厕所;回来吃早饭时,再对这两个人进行批斗。每个分队要准备一个批判发言。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柯云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