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国(124)

2025-10-10 评论

    队列前面放着一堆大扫帚、铁锹,还有数十个粪桶、粪勺。牛鬼蛇神们按顺序走过去,拿起自己的工具。依然排成纵队,出发去完成清晨的第一课。武克勤站在一块水泥预制板上,用适当的高度看着这些人从眼前走过,她想起了世界大战中的战俘营。当这些人在眼前移过时,她觉得这里的运动体现着一种秩序,体现着一种权威。这种秩序和权威因为一片沉默尤其显得尊严。当那些年迈的男女扛着大扫帚、铁锹、粪桶、粪勺从她面前蹒跚而过时,她决定今后不再视察这个地方。这不该是她亲自出面的地方,也不该是她亲眼目睹的地方。
    毛泽东想必也不会做这样的事,他只须在文件上做出批示,以此体现生杀大权。此刻的权威感或许太赤裸,所以并没给她带来十分舒服的感觉。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教授从她面前走过时,咳嗽着扭头朝武克勤脚下唾了一口痰。这在武克勤心中引起非常强烈的反应,那声音十分像在唾她。对方突然意识到了她的存在,抬起一张苦难的老脸,十分惊恐地仰望了她一下,那表情使武克勤确知,这口痰绝不是针对她的。然而,这依然无法驱走她心中的不快。这自然是一个无须发作的不快。她转头问站在一边的马胜利:“哲学系那个李浩然呢?”马胜利说:“他早就自杀了,向您汇报过。”武克勤问:“他老婆呢,是叫茹珍吧?”马胜利问答说:“她还在家里。”武克勤疑惑地看了看马胜利,马胜利解释道:“一些身体不太好、问题又不太严重的,晚上回家住,白天参加劳动和接受批判。”
    武克勤露出一丝讽刺的微笑:“这么说,他们算一批走读生了。”马胜利笑着应和道:“是。”这时,他看见什么,抬手一指:“那不是茹珍?”武克勤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见茹珍顶着触目的阴阳头浮肿着脸矮矮地走了过来,在她后面跟着一个十分纤瘦的圆脸女孩。
    武克勤问:“是她女儿吗?”马胜利回答:“是,她叫李黛玉。每天早晨陪她妈过来,晚上再来接她。”武克勤问:“为什么?”马胜利小心地回答:“怕她在路上晕倒。”茹珍从扫帚堆上拿起了一把大扫帚,扛在肩上,从武克勤和马胜利面前走过,还抬起眼傻呆呆地看了看他俩,便懵懵懂懂像个大头娃娃一样跟上前面的人去了。李黛玉远远地看着,脸上是一种想跟随又不敢跟随的懦弱神态。
    牛鬼蛇神在眼前走净了,武克勤挥了挥手,说道:“走吧。”簇拥的人便都像她的尾巴一样灵敏地跟上。这一刻间她领会到什么叫“尾大不掉”;什么时候跟随的人不灵敏了,就是权力开始消亡。走过茹珍的女儿李黛玉身边时,武克勤特意站住,不失和蔼地问道:“你是茹珍的女儿?”李黛玉的脸一下涨得通红,低眉低眼地点头回答道:“是。”“叫什么名字?”
    武克勤问。李黛玉回答:“李黛玉。”“在哪个学校?”武克勤又问。李黛玉回答:“北清中学。”武克勤问:“你能正确对待文化大革命吗?”李黛玉点了一下头。武克勤说:“你要和家庭划清界限。”李黛玉又点了一下头。马胜利看着李黛玉,说:“你要记住这些话。”
    李黛玉微微扬了一下眼,点了点头。
    武克勤又看了李黛玉一眼,转身走了。
    走出几十步,她感叹地对马胜利说:“这个李黛玉长得和我女儿有点像呢。”马胜利连忙点头:“是。”他见过武克勤的女儿陆文琳,确实和李黛玉有几分相像。武克勤又扭头看了看站在远处路边的李黛玉,叹了口气,仍朝前走去,同时想到刚才那个朝她唾了一口的老教授。虽然她确信那不是有意的,但她依然像被人唾了一口一样,感觉久久挥之不去。

    一踏上去南方大串连「1」的火车,鲁敏敏就禁不住漾起一阵兴奋,好像从冰冷的世界一步踏入暖热的世界,一种懵懵懂懂、喜洋洋的感觉笼罩在她多日来一直忧郁的心头。
    她跟卢小慧和另外两个女生一起来到火车站,这里早已像蚂蚁搬家一样喧天喧地地挤满了人。随着人流拥进火车站时,她学着卢小慧的样子掏出了北京实验女子中学的学生证,一晃便拥进了检票口。扛着大包小包的普通旅客与拿着学生证冲锋陷阵的串连学生混在一起,汹汹涌涌。在拥挤中,鲁敏敏那被北清大学抄家以来所有的惊恐、不安与抑郁似乎都消淡了一半,虽然那巨大的阴影还不能彻底离开她。昨天,卢小慧听她讲了抄家的情况后,安慰她说:“别想那么多,你爸爸还没最后定性,怕什么?我爸爸在部里也早挨了大字报,咱们干咱们的,该串连就串连去。”卢小慧从口袋里又掏出一个北京实验女子中学的红卫兵袖章,说道:“给你,戴上它。”她感恩涕零地接了过来,戴到左臂上。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柯云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