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国(13)

2025-10-10 评论

    她爬到了贾昆的身边,那是一张枯槁的瘦脸,很安详地睡着。米娜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这位同校的男老师。最初,知道他是一个很有才华的美术学院高才生。后来,听说他搞同性恋,止不住从心底生出极大的厌恶和蔑视。再在校园里碰面时,总是装做看不见,匆匆地躲开。即使是现在,她也依然难以消除这种反感,只是觉得再怎么样,也罪不至死。
    她先把那块挂在他脖子上的牌子摘下来,然后,跪着用双手将贾昆从污水中往外拉,想让他斜躺在水泥莲花基座上。她把他的胸部拉出了水面,让他躺在那里,露出了上半身。这时,她才又想到:贾昆是不是活着?在她磕磕碰碰拉扯他的时候,贾昆已没有任何知觉。
    然而,她总觉得他似乎还没有死,便使劲摇撼他的肩膀。他依然像死人一样没有反应。她又掀开他的眼皮,那眼睛像死鱼眼一样吓人,没有任何光泽。米娜在瓢泼大雨中跪着,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也许应当呼唤一下对方?那么,应当称呼对方什么?过去,她称他为贾老师,对方自然也称自己为米老师,以后,他因为“同性恋”受了处分,她便不再与他打招呼了。现在,情急之中,她顾不得多想,只能大声喊道:“贾老师!贾老师!贾老师!”在瓢泼大雨中,这个对磕磕碰碰的搬动已没有任何反应的贾昆,听到呼唤,眼皮居然慢慢蠕动起来。米娜感到毛骨悚然的恐惧,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在一个心跳都停止了的死寂中,贾昆慢慢睁开一线眼皮,目光直直地射过来,好像在极为古老的回忆中辨认着米娜,那朦胧而又令人恐怖的目光盯视了好一会儿,嘴唇微微歙动起来,像要说什么。米娜此时呆若木鸡。贾昆似乎在做最后的努力,在微弱的呼吸中,他的嘴唇歙动着发出了声音:“……米老师。”尽管声音极其微弱,但一字一字听得很清楚。一天以来,一直被当做“反革命流氓犯”批斗,此刻听到这个称呼,米娜的两眼一下溢出了泪水,同时便明白了自己的呼喊为何使这个濒临死亡的人睁开了眼睛。米娜迎视着对方的目光,微微点了点头,表明她听到了对方的称呼,并感谢对方的称呼。贾昆在得到了准确无误的判断之后,头歪到了一边。接下来,不管米娜如何呼叫,都不再有任何反应了。
    贾昆死了。
    米娜痴痴地跪在池水中好一会儿,她已经没有余力为这个生命的死亡悲哀。他不应该死,但是死了。她此刻只剩下一个麻木不仁的念头,那就是她一定要活下去。
    她爬到水池边,扶着直直的池壁挣扎着站起来,池壁高过她的头,双手举起能够抓住池壁的上沿,却没有力量爬上去。这对健康的男人轻而易举就能做到的事情,在她这样一个遍体鳞伤的女人却望尘莫及。雨依然不依不饶地下着,天似乎在一点一点黑下来,要是到了天黑还不能离开这里,自己能否坚持下去就很难说了。身上的伤口还在流血,血水透过斑驳破碎的衬衫和裙子渗出来,顺着雨水一缕缕散到污浊的池水中,汪成一片暧昧不清的斑斓。她扶着池壁,趟着污水,一步步绕着池边走着,希望找到一个便于攀援的地方,然而,转了一圈,又回到原处。水池已成悬崖绝壁,她如被囚禁的野兽一样无法离开。她仰望池边垂下枝梢的柳树,希望那些柳枝垂得再低些,为她提供攀援的绳索,然而,都太吝啬了,没有丝毫的可能。她又吃力地趟着水朝池中央的水泥莲花走去,腿一软,跪倒在污水中。她爬到莲花旁站起身,晃动着水泥莲花瓣,希望能够晃下几块水泥,作为爬出水池的垫脚石。然而,她很快就放弃了这个无望的努力。
    她跪坐在那里,目光落到贾昆身上,看着他在另一个世界酣睡。她想了想,一个念头生出来,又感到罪恶地微微摇了摇头。内心不知经过多少翻来覆去的斗争,终于,她咬了咬嘴唇,将手伸到贾昆的腋下,拖着他往池边爬行。贾昆的身体已经有些发硬了,拖起来十分费力。米娜此时毛骨悚然地领会了平常所说的“死沉”二字,没有比死人更沉的东西了。
    当她拖着一个死人在瓢泼大雨中跪着爬行时,就像掉落在深不见底的地狱中。为了爬出地狱,她必须抱着死尸前进,她必须以死尸作为阶梯爬向地狱的出口。由死到生的隧道是恐怖的,想求生只有不顾一切。在如死如生的奋力拖拽和爬行中,她觉得自己像一个疯狂的巫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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