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她气喘吁吁地爬到池边,首先要设法将贾昆的身体弯过来,让他坐靠着水池壁,这样才能踏着他的身体和双肩爬出污水池,然而,当她战战兢兢地将贾昆的身体勉强弯折摆弄好时,却不敢爬上去。第一步,她要踩到贾昆的大腿上,而且要保持平衡,尽量不把贾昆踩倒,再想办法踏着他的腹部踩到他的肩上,最后才能双手抓住池沿爬出去。她的脚刚刚放到贾昆的腿上,这个死去的身体就像石头一样歪了一下,把她吓了一跳。她发现,自己没有踏着死人爬出地狱的心理力量,她没有那么恶。虽然她在心中反复对贾昆说:我踏着你爬上去,会去叫人把你也拉上去。可是,她禁不住两腿哆嗦,怎么也不敢再踏上去。
她靠着池壁,在大雨的倾浇中悲伤地哭了,哭了一阵又停住,仰起脸看了看四周,她想,附近会不会有人来呢?于是,她大声呼喊起来:“来人哪!来人哪!”
没有回应。
大雨浇着靠在池壁而坐的贾昆,他的头发像落汤鸡一样乱七八糟地覆盖在脸上。她伸出手把他的头发理齐。身在地狱中,她不再对死人恐惧。梳理着贾昆的头发,她甚至生出一些对他的怜悯。她继续用手给他理着湿漉漉的头发,终于把它理顺成一个最妥当的发型。
现在面色焦黑的贾昆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他此时一定对一切都无所谓了,脸上显出了某种超然的宁静,这种表情让米娜感动。米娜左臂贴放在水池壁上,头枕在左臂上俯看着贾昆,右手继续漫不经心地理着他的头发,心中莫名其妙地对死者产生了一种照料的亲情。这个男人死得太冤枉,他那点事情算不得大罪,年纪轻轻就这样死掉,实在可惜了。正是对他的这一点点照料,使得米娜突破了社会设置的种种障碍,真正理解了这个可怜的男人。
她现在觉得死人并不可怕,有些活人才是真正可怕的。她靠着池壁滑着蹲下身。这样,她不仅在更近的距离上把贾昆的头发理得更顺,而且把他褴褛破碎的上衣也尽量拉整理齐。
她叹了口气,在雨中,隔着如此近的距离凝视一个猝死的男人,她觉出了自己作为女人的善良和同情,也便想到自己在今天的毒打中惟一萦绕着的念头,那就是至死也不能交待那个像温暖的石像一样与她来往的男人。此刻,她觉出这种善良的冤屈与可怜,泪水汩汩地流了出来,在满面浇淋的雨水中,她依然能够觉出眼泪比雨水热。她再一次扶着池壁站了起来──自己不能死,自己要活下去!
她再次拼尽全力地大声喊叫起来:“来人哪!来人哪!”远远听到了脚步声,又听到了说话的声音,有男也有女。男的说:“有人在喊!”女的说:“我们过去看看!”
住在西苑的沈昊老先生见大雨暴下了一阵之后开始平稳了,便决定冒雨去北清大学看大字报。他立起高高大大的身躯,一跛一跛地拖着一条有毛病的腿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的雨景说出了自己的打算。太太杜蓉弥勒佛一样胖胖地端坐在藤椅上,一脸主见地说道:“你这个民主党派,不要搅到共产党的阶级斗争里。”沈昊穿着短袖白衬衫灰色背带裤站在窗前,回头说道:“当然。我不过是旁观一下,满足一下政治上的好奇心而已。”说着,举起望远镜观察起窗外的景象来。
沈昊一家住在西苑的一幢三层小洋楼里。站在楼上,目光穿过影影绰绰的树影,再越过西苑的围墙,可以看到方方正正的日月坛公园笼罩在茫茫大雨中。越过日月坛公园,对面远远的就是北清大学东校的西大门了。往北看,正对日月坛公园的是北清中学,学校的围墙在雨中若隐若现。目光向右转,也就是往南看,与日月坛南门相对的是北清大学的北门。上午,沈昊一直在楼上用望远镜观看进出日月坛的人群。这些人熙熙攘攘地拥向北清大学北门,又源源不断地从北清大学北门溢出来。他放下望远镜,背着手对着窗外的雨景凝思着,他的脸盘比较大,鼻子很高,有些秃顶,额头呈45度宽广地向后舒展着,那里布着几十年的风云。沉思了一会儿,他转过身,一跛一跛地走到门口,声音洪亮地说了一句:“丽丽,爸爸想去外面走一走。”
在另一房间窗下的女儿沈丽听到喊声,放下手中正在读的《安娜。卡列尼娜》,身段婀娜地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应道:“我这就来。”随她一同站起来的,是沈丽高大而英俊的堂哥沈夏,国字脸上一双聪明大眼,沈夏说:“我陪你们一起去吧。”沈丽搀扶着父亲下了楼,打上伞走进雨中。为了方便,她与父亲合打着一把大伞,一跛一跛地走出了小洋楼错落有致、曲径回廊婉转秀丽的西苑。由西苑东大门出来,横过一条不宽的马路,就进入了日月坛的西大门。从这里穿过日月坛,由它的南门进入北清大学的北门是一条捷径。沈夏用比沈昊更高的高度在后边举着伞,既照顾着自己,也兼顾着伯伯和堂妹,父女俩共用一把伞,毕竟有些拮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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