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国(177)

2025-10-10 评论

    刘少奇询问了一天一夜的详细经过,王光美便将整个批判、审问的过程用比较平静的口气如实叙述了一下。她知道刘少奇关心批判、审问的整个情况,提的什么问,定的什么调,这是他进行政治判断所要依靠的凭据。当全部情况讲述完了,王光美才发现,刘少奇从始至终只夹了一块炒鸡蛋,放在嘴里慢慢咀嚼咽了下去,其余的饭菜都没有动。王光美说:“先吃饭吧。要相信历史,相信时间。”她夹了一块炒鸡蛋,放在刘少奇面前的小碟里,又夹了一块四四方方的椒盐豆腐,也放到刘少奇面前的小碟里,说:“你尝一尝,看我经受了一天批判后,做饭是不是还保持了良好的状态。”刘少奇目光沉重地盯着眼前,没有什么表示。王光美又将咸鸭蛋磕开,挑出里边油红的蛋黄,放到刘少奇面前的大米粥上,“炒菜不吃,吃点咸鸭蛋、酱瓜,喝碗粥吧。”刘少奇抬起眼,阴郁地看了她一下,说:“你吃吧,我不想吃。”王光美吃了两口,放下筷子,看着刘少奇说:“形势确实不那么乐观,可是,黑白总不会完全颠倒吧?”刘少奇目光凝冻地慢慢摇了摇头。他是搞了一辈子政治的人,对目前的处境不敢存丝毫侥幸。他又意识到什么,抬眼看着王光美,用筷子轻轻敲了敲面前的菜盘,说:“我一天没动,没胃口。你被折腾一天了,再吃点吧。”王光美摇了摇头,说:“我也吃不下。”
    王光美将饭桌收拾了,又说了一会儿话,已经是十一点多了。王光美说:“休息吧。”
    刘少奇看了看她,说:“你先休息吧,我再坐一会儿。”王光美想了想,说:“我先躺一会儿,如果你还不睡,我再起来陪你。”刘少奇点点头。王光美进了卧室,躺下了,才一会儿,就听见她打起了呼噜。她平时是从不打呼噜的,看来今天实在是太累了。刘少奇慢慢走进卧室,床头灯还亮着,王光美已经睡得很沉,她仰躺着,被子盖在胸口下,一只胳膊放在胸前,一只胳膊就平伸在床上,头陷在枕头里,还没干透的头发显得十分零乱。走近看看,发现她一脸的疲惫。刚才硬撑着微笑,还看不出什么,此刻睡着了,一天多来的紧张、惊怕与劳累全写在了脸上。那张脸一下多了许多皱纹,露出衰老之态。刘少奇站在床前,心情黯然。当一个男人不能保护女人,还要女人受到牵累、替自己去承担压力时,委实是件很痛苦的事情。王光美的鼻咽里似乎堵了什么东西,张着嘴呼吸着,响着一下又一下的呼噜。这样打着呼噜睡很不舒服,刘少奇很想让她侧过身来睡,又怕惊醒她,想了想还是拧灭了床头灯,慢慢走出了卧室。
    他在写字台前坐下了,将台灯打开,在当天的台历上记下几个字:“王光美去北清大学接受批判,晚九点半回家。”然后,又简单写了几个字,表明这次批斗大会和审问的大致情况,“中国最大的赫鲁晓夫。”“爱国主义还是卖国主义。”“最大的反党头子。”“《论修养》。”
    “对中央文革的态度。”接下来,他的思绪陷入无从开展的停滞状态中。文化大革命以来,他几乎每天都在思考全国的形势,也在思考自己的命运,但实际上越来越难以进行这样的思考了。台灯光照下一片静默的黄晕,他呆呆地坐了一会儿,便拿过台历,顺手翻看一下今年三个多月来的情况。
    1月1日,元旦,这一页上写了几个字:“六时,大标语。”那天的情景立刻在眼前浮现。清晨六点钟,他们被敲门声惊醒,打开院门,进来了几个中南海的造反派。他们在院墙上贴了很多大标语,最主要的就是“打倒中国的赫鲁晓夫刘少奇”;“谁反对毛泽东思想,绝没有好下场”。最后,他们用排刷蘸着墨汁在院子的地上也写下了这两条大标语。这样,每次出门或者从外面回来,都要看到这两条大标语了。1967年的元旦就在这样“开门黑”中开始了。
    又翻到1月3日,上边写了几个字:“看刘少奇的丑恶灵魂。”他不禁把眼睛闭了一下,这几个字对他的刺激最强烈。那天,他与前妻王前所生的女儿刘涛、儿子刘允真在中南海职工食堂的门口贴下了这份大字报。听说这份大字报后来被转抄到北京许多大学。当时,中南海职工食堂门口围满了人,当他在人群中看到这张自己子女署名的大字报时,既感到屈辱,又感到痛苦。听说在此之前,江青曾亲自找到在清华大学上学的刘涛做工作,儿女们的行动让他尤其觉出了这场大革命的残酷。那一天,他没有吃饭,这比政治局通过一个批判他的决议对他的打击还大。晚上,又一群中南海的造反派闯到他的家中,在走廊里批斗了他四十多分钟,一片嘈嘈杂杂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印象最深的是,一群人让他背毛主席语录,并勒令他每天要去中南海怀仁堂看大字报。1月3日是给了他沉重一击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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