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国(181)

2025-10-10 评论

    在北清中学,他现在就是最高领导,带着一二十个战士管理着全校。他又装作巡视整个校园的样子看了看四周,含笑对米娜说道:“图书馆我已经和他们打了招呼,你想去借书,可以去。”
    米娜觉出了范排长笑眯眯目光里的另外一层含义,这层含义使她这些天来的生活增加了别样的兴奋。她早已不再装疯了,因为军宣队经过初步审查分类,把她及几位老师从“牛鬼蛇神”队伍中解放了出来。虽然她每天还去参加劳改队的劳动,然而地位变化了,她成了劳改队的副队长,帮助军宣队管理劳改队。她便有了经常向范排长汇报工作的机会,范排长也经常笑眯眯地在原校长办公室和她个别谈话。有一次,他很随意地笑着问她:“文化大革命前你是不是周末常去跳舞哇?都和什么人跳?”她一下脸就热了,垂下眼想了想,说:“那时舞会很少,是中央的一些部委大院搞的。我也是偶尔去一去,碰上谁就和谁跳。
    那时候刚毕业,一个人住在学校,到了周末也没什么事。“范排长便点着烟,一边抽着一边隔着烟雾笑眯眯地打量她,那种目光完全忽略了她脸上的伤痕,让她感到十分舒服。现在,范排长又用这种目光看着她,借着说点与劳改队的管理有关的事情,和她说了会儿话,最后瞟了她一眼,背着手了望四周,很首长地朝教学楼走去。
    她穿过树影笼罩的校园小路,回到女生宿舍楼。楼道里阴暗凉快得多。开了房门,进到自己的房间里,一层楼的房屋也显出阴凉,一路上的热汗在阴凉中蒸发着。她在墙上挂的那方镜子面前站住了,她把镜子摘下来,放到桌上,人也坐下了,又细细抚摸和端详起脸上的伤痕来。她发现,自己的眼睛还是漂亮的,自己的头发还是秀美的,自己的鹅蛋脸的脸型还是好看的,伤痕还很显眼,然而自己看惯了,并不触目。她又尝试着用男人的眼光来看它,觉得任何一个男人第一次看到她,伤痕一定会让对方触目,真的看惯了,大概也会觉得,她除了这伤痕其实还是一个好看的年轻女性。范排长笑眯眯的目光又浮现在眼前。
    她在卢铁汉的眼光中会是什么样呢?卢铁汉高高大大地立在面前,他的目光居高临下地落下来,脸上的伤疤受到目光的触摸,又有了不平整的感觉。她止不住又用手抚摸起脸上那两横三竖的伤痕,发现大多还是平滑的。倘若世人都在昏暗的触摸中交往,自己还是一个十全十美的女人。
    她想到自己曾经多么渴望头发长起来。及至阴阳头那剃光的一半慢慢长出短发,将长发也削短取齐后,头发便一个月一个月长成了模样,这给她带来了很大的安慰,但也并不像原来期望的那样令她激动。她曾经每日每夜盼望结束“牛鬼蛇神”的日子。当有一天得知自己从“牛鬼蛇神”中被“摘”了出来,她既高兴又有些麻木,奇怪的是居然还有点若有所失。她把这种若有所失的感觉在心中体会了一番,当想到再不需要装疯,再不需要受人监视,再不需要顶着“牛鬼蛇神”的帽子过日子时,确实觉得失落了什么一样。这种感觉和今天的感觉是一样的。这么想着,她便面对着镜子有点走神地微笑了一下,那个微笑含着对自己的一丝批判,莫非自己就心甘情愿当一辈子“牛鬼蛇神”?装一辈子疯?不,她要开创自己的新生活。范排长笑眯眯的目光和卢铁汉高高大大的身材浮现了出来。她一下站起来,准备将自己妥当地打扮一下,去见卢铁汉。想到卢铁汉电话里那迟钝、苦恼、寂寞的样子,她觉得自己今天不应该扮演面孔受审查的角色,而应该扮演让男人感到安慰、鼓舞、刺激和吸引的角色。
    傍晚时分,她干干净净地出发了。大革命年代一切打扮要和不打扮一样,她穿了一件新一点的短袖白衬衫,一条淡灰色上有许多红葡萄斑点的裙子,把头发梳整齐就出发了。
    走过校门口传达室时,又遇见范排长站在那里背着手和几个老师说话,目光朝她略打量了一下,她微微地朝他露出一丝打招呼的微笑,便快步走了。
    坐公共汽车到了木樨地,又换公共汽车经长安街去天安门,马路上到处是浓烈的文化大革命气氛,两边贴满了大标语,其中“打倒中国最大的赫鲁晓夫刘少奇”的标语最触目。
    在几座楼上和几个大烟囱上,都高高张贴着这样的大标语。一队一队的学生队伍在马路上流过,向路边散发着大雪纷飞的传单。一辆又一辆宣传车追过公共汽车向前开去,宣传车上的高音喇叭沿途呼喊着“打倒刘少奇”的口号。米娜这才发现,这是一年来自己第一次来到北京街头。自从一年前的夏天成为“牛鬼蛇神”后,她就像只老鼠一样蜷在北清中学的校园内,挨批、挨斗、捱日子;就是最近获得了自由,她也没有想到要上街,似乎上街已经不是她的权利。这样想着,她倒感谢起卢铁汉来。马路上喧天闹地的文化大革命气氛虽然让她一阵阵紧张,宣传车风驰电掣驰过时,她每每胆战心惊一番,然而,最终想到这和她没有关系,便把这一切当作好看的景象。她毕竟有了上街的权利,有了观看大革命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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