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怨恨父亲没有好好照料母亲,使她在生第二个孩子时,因难产死去。现在这个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叫妈妈的继母,是卢小龙的生母死去不到半年就被父亲娶过来的。
听说原来是秧歌剧团的演员,早就和父亲认识。
面对这个女人,卢小龙更加感到家中的气息是多么不可忍受。这个女人倒没有十分虐待过他,但也从没有喜欢过他。他看着她一天天的衰老,干干瘦瘦的,直直立立的,没有水分的脸上刻着一些让你绝对不愿阅读的皱纹。她的手伸出来,连同手腕,都给你一个毫无水分的干硬感觉。她极其热衷于父亲部里的工作,喜欢给父亲出谋划策,千方百计去认识和联络父亲的同事与下属,当父亲冷冷地瞥瞥眼对她有所批评时,她不羞不恼,也不当回事。批评归批评,父亲还是常和她说说部里的事情,晚饭也总是尽量回家吃,接受着她汤汤水水、碗碗碟碟的照顾,却从不携带夫人参加任何活动。无论是节日联欢,还是看戏看电影,他通常是把票留在家中,自己单独行动。这位继母似乎也习惯了,从不干涉父亲节假日的活动,在家中称王称霸已经使她感到满足。她也有自己的班上,在北京京剧团当党总支副书记,不过是挂名的虚职而已。
如果是继母进了卫生间,无论是排泄还是洗浴,卢小龙尤其不愿继承其空间。
无论隔多长时间,他也不愿意进去。除非家中又有其他人,或弟弟、或妹妹、或保姆用过后,他才会随后使用。他厌恶她的气味,虽然她的气味并不像父亲那样强烈,却更让他反感。他常常想象自己生母的样子,那年头很少照相,留下的几张照片,只能看出生母长得很秀气。
上帝不知道如何铸造了他卢小龙这个生命,他汇集了什么样的遗传?他的敏感,他的洁癖,他的自尊,他要出人头地的好强,他的沉默寡言,有多少来自父母的血液?有多少来自山村里的吃糠咽菜?
当然,这个家庭也有他接受的成分,如果没有这些成分,回到这个家真要痛苦死了。
他有一个同父同母的弟弟,长得白白胖胖,老老实实。从他十岁那年来到北京,兄弟俩就同住一屋。两个人的气息相互浸染,没有什么大的隔阂。只不过弟弟比他还要沉默寡言,常常让家里人觉不出他的存在。他一个人可以坐在那里写他的字,画他的画,装他的航模,一天不说一句话。他和弟弟既没有什么敌对,也没有什么交流。倒是同父异母的妹妹卢小慧,现在北京女子实验中学上初二,是卢小龙最亲切的谈话对象。这也是最近的一年卢小龙才明白的事情,自己住校后还愿意每周回家,不仅是因为想改善伙食,更大的原因是想和妹妹说话。
家中惟有妹妹既不畏惧父亲,也不忌惮母亲。她最小,可某种意义上她在家中最大。
她常常以她特有的聪明为父母排忧解难,一锤定音。昨天晚上在客厅里父亲讲到,看来文化大革命也会波及到部里,他也要做好思想准备。全家人面对着共同的利益,连卢小龙也在认真的思索。妹妹卢小慧却说出了一句了断一切的明白话:“预先担心也没有用,走着看就是了。”父亲说:“这次运动看来主要是整党内,特别是整党内领导干部。”卢小慧便又给了一句:“中国当部长的有的是,没别人的活路,就没你的活路,有别人的活路,就有你的活路。”父亲仰在沙发上思索着,高大的额头下双眼露出领悟的目光。
和父亲谈话结束之后,妹妹跑到卢小龙房间,两人之间有过一段对卢小龙一生都影响重大的对话。
妹妹先是问:“哥哥,听说你们学校把米娜打成反革命流氓犯了?”卢小龙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们学校的事?”卢小慧回头看了一下,走过去把房门关上,在靠窗的椅子上坐下了,隔着黄亮的台灯光看着卢小龙说:“你知道吗,她和…
…“说到这里,她又回头看了看房门。卢小龙知道妹妹往下要说的两个字是”爸爸“,便点了点头,说道:”我知道。“两个人都不说话了。卢小慧垂下眼停了一会儿,说道:”我挺同情她的。“卢小龙看着她,妹妹长着一张很好看的圆圆脸,两个眼睛特别大,宽宽的额头像父亲又不像父亲,显得很有福气,从她的相貌中一点都看不出继母的痕迹。妹妹又说:”我也挺同情爸爸的。“妹妹的话让卢小龙有些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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