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国(239)

2025-10-10 评论

    到了木樨地桥,卢小龙站住了,他说:“就送到这儿,你回去吧。”雪漫天横飞着,马路及马路两边的楼群及树木都已白雪皑皑,桥下的河流早已结冰,被雪覆盖得白绒绒的,只有两岸的斜坡因为参差起伏,雪白一片中露出一道道黑色的沟缝,沈丽说:“好吧,我就不送了,一路上当心点。”卢小龙笑笑,说:“你的话和我父亲的话一样,他也让我当心点。”
    沈丽垂下眼稍有些难过地微笑了,泪水突然涌上眼睛,她说不清自己为什么难过:是为卢小龙难过,还是为自己难过。
    卢小龙看了看风雪中已经稍拉开一点距离的队伍,转过头来握住沈丽的双手。沈丽戴着一双毛线手套,卢小龙握着它逐步握到手腕上,两手又向上一点伸进她的袖子里,抓住她手腕往上一点的手臂。不知为什么,两个一年多前就在生命上不分彼此的人,今天做出这个稍有些亲热的动作却觉得有些生疏。沈丽甚至有被刚刚认识不久的男人抓住手臂的不适应感,然而,夺眶而出的泪水使她多少复苏了感情的记忆,她很温顺地接受着卢小龙的爱抚,甚至期望卢小龙有更进一步的举动。远征的队伍已在风雪中朦朦胧胧了,卢小龙将沈丽拉到自己身前,两个人再一次感到一种生疏,为了突破这种生疏感,卢小龙在沈丽的脸上吻了一下,沈丽抽出自己的双手搭在卢小龙的肩上,与卢小龙轻轻地拥抱在一起。这依然是一个有点生疏的拥抱,是她觉得应该履行的拥抱,然而,正是在这个拥抱中,多少复苏了以往的感情,隔着厚厚的棉衣,仍能觉出对方的体温,想不明白因为什么难过,沈丽泪如雨下。
    沈丽的泪水似乎把卢小龙的生疏感解除了,他紧紧地抱住了沈丽,在她脸上亲吻着。
    沈丽也在自己的泪水中渐渐温存了自己。他们终于分开了。卢小龙转过头看着朦胧不见队伍的浓密风雪,说道:“我该追赶队伍去了。”沈丽擦了擦眼泪,静静地点了点头。卢小龙转身就走,跑出十几步又站住,回过头来看着沈丽。沈丽默默地向他挥手,卢小龙突然跑回来,抓住沈丽的双臂凝视了她一会儿,说道:“我走了。”然后,在沈丽脸上亲吻了一下,再次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跑了。沈丽站在桥上,看着卢小龙越跑越远,消失在风雪弥漫之中。
    注:
    「1」插队“文化大革命”中城市知识青年到农村生产队安家落户、生产劳动,简称插队。

    黎明被寒冷的北风刮成一圈圈青色的漩涡,从山上落到山脚下刘堡村的堡墙上,这个山西太行山地区的村庄便略抖一下精神,从睡梦中醒过来。说醒,又未全醒,村庄还在朦胧的灰暗中冷清地静默着。卢小龙领着知识青年天不明就挑着筐、拿着铁锹、锄头及镐头上山修梯田去了。两个月前,他们从北京出发打算去延安农村插队,步行到这里时,发现这个落后山村很需要他们,便改变了原来的计划,在刘堡扎下根来。
    今天,轮到鲁敏敏与鲁继敏在家做饭,三十个人的知青集体,每天留两个人值日,这差不多是这个集体中最艰巨最光荣的工作了,特别是这几天,干活的地方离村里有七八里山路,干活的人早出晚归,中间不回来,全凭轮值的人将上午下午两顿饭做好,送到山上去。
    到了村里,所有的活都要咬着牙去干,只要咬咬牙,也便都能干下来。
    当鲁敏敏和姐姐鲁继敏一人担着一副水桶去井上担水时,寒冷的山风铁一样刮过来,刘堡村里高低起伏的土路冻得硬梆梆的,水桶在扁担前后的铁钩上晃荡着,发出铁器磨擦的吱嘎吱嘎声。到了村中的一条主路上就更显空荡,路两边的土坯房瑟瑟缩缩地排列在那里。再远一些,就是一孔一孔土窑洞,东西南北各种朝向地摆着它们老实而又贫困的面孔。
    山村还没完全醒来,一孔孔窑洞的木门还关着,有一两家早起的农民穿着黑棉袄迷迷糊糊地袖着手从窑洞的门缝里晃出来,仰头看看天,打个喷嚏,咳嗽两声,吐口痰,又转身进了窑洞,一会儿,端出铁尿盆来,趿拉着步子走进自家门口不远的土墙或者玉米杆篱笆墙围起来的茅房中。接着,便看到两三个早起的农民袖着手紧紧夹住自己的黑棉袄,低着头担着水桶晃着出了自家的院子,没睡醒一样一步步上着坡。那用了多年的扁担磨得灰溜溜锃亮,不用手扶,长在肩上一样,稳稳当当地担着两边的空桶,在半明半暗的村路上悠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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