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死亡。现在应该是11月13日的凌晨了,“他”看见跟随过自己几十年的卫士长面色阴暗地出现了,卫士长听着一群人对他简单介绍了情况,便蹲下身来。自己的遗体上早已盖上了白床单,卫士长将白床单掀开,露出自己的头,白发太长了,胡子也太长了,眼睛、嘴和鼻子都变形了,看着这副苦难的面貌,“他”对自己的身体充满了怜悯。过去的七十一年真是太执着了,太辛苦了。看见卫士长用剪子剪短自己的白发,又用刮胡刀轻轻刮去自己的胡子,用手轻轻捏着将自己的嘴、鼻子和眼睛稍微捏正。自己的面孔已经冰凉,“他”
能觉出卫士长那肥厚的手指头的潮湿和温热。对于自己的身体在离开这个世界前还能受到一个生命的善意触摸,“他”不禁有些感动。虽然“他”此刻浮荡在空中,早已超脱了下面的尘世,然而,那千丝万缕的眷恋却尚未完全割断。看见自己的身体被套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脚上又穿了一双皮鞋,衣服不是自己的,皮鞋倒是自己穿过的,看到自己的身体直挺挺地躺在担架上,“他”为自己生命的最后表现感到满意。
现在该是1969年11月14日深夜12时了,他终于没有熬到来暖气的这一天。
“他”看到自己的遗体被一块白床单从头到脚裹得严严的,然后,被抬上一辆吉普车拉走了,“他”盘旋在空中,像直升飞机一样跟随着这辆吉普车。寒冬中的开封一片黑暗,稀疏而冷清的路灯光照着颠簸狂奔的吉普车。“他”非常不满地看到,由于吉普车太小,自己的两只脚露在了车厢外面,随着车的颠簸,两只脚硬挺地颠动着,仿佛是一截完全失了性子的干木料。已经是11月15日零点,从理论上讲,此刻中国北方所有的城市都可以开始生火取暖了,而他却被拉进一个特殊的生火取暖的地方:火化场。不知什么时候空中下起了蒙蒙细雨,雨中还飘起了零星雪花,这也许是天地对共和国主席的逝世表示的哀悼。当他在雨雪霏霏的天地中盘旋时,感到大自然的哀悼其实比人间的哀悼更悲壮。
广袤的华北平原被雨雪与黑暗笼罩着,火化场也一片黑暗,只有为数不多的几盏灯特别刺眼地在黑暗中亮着。看见有几十个军人将火化场全部封锁戒严,一些人拿着喷雾器喷洒着消毒药水,当吉普车开进火化场时,火化场所有的人都戴着口罩及手套,如临大敌。“他”
俯瞰着眼前的一切,不禁露出一丝宽容的微笑。“他”知道火化场已接到通知,要紧急火化一个最危险的烈性传染病人,所有的人都爱惜生命,所有的人都惧怕传染。“他”看着自己硬梆梆的遗体被推进了火化炉,当火化炉的铁门关闭后,“他”透过铁壁看到了里面熊熊的火焰。
知道自己的遗体已经变成灰烬,“他”悬在半空中顿时感到一阵轻松,好像一个被线牵着的风筝终于断线了,可以随风自由飘去了。在无边的寒冷黑暗中,“他”远远地看了一眼自己身体火化后留下的灰烬,它们被装进了一个极为普通的骨灰盒。骨灰盒自然没人认领,暂时寄存在火化场,“他”盘旋着俯瞰了一下,在《寄存证》上填写着这样几行字:“骨灰编号:123;申请寄存人姓名:刘原;与亡人关系:父子;死亡人姓名:刘卫黄;年龄:71;性别:男。”刘原是“他”活在世上的一个儿子,刘卫黄自然是“他”的代用名。其实,刘卫黄也好,刘少奇也好,不过都是符号,现在,生命已经结束了,符号又有什么好讲究的呢?
“他”像一只自由的风筝,高高地飘到空中,遥遥俯瞰着雨雪霏霏的黑暗世界。对这个世界,“他”已经超脱了,只不过对自己的妻子、孩子还有一丝难以割舍的眷恋。由于这丝眷恋,他还会在去天国之前盘旋一段岁月,观看这个人间的变化。
看着满满一客厅的人,又看看窗外阳光晴朗的冬日,卢小龙一时有些恍惚感,很难想象自己前天还在刘堡村昏暗的窑洞里。1969年在农村干了整整一年,趁冬闲,他领着几个知识青年回了北京,为的是和在全国各地插队的同学们会一会,交流一下,再呼吸一下北京的政治空气,开阔一下思路,回到农村能更好地干。今天,趁沈丽父母去了上海,他借她家一层的客厅召集了这个聚会。
坐北朝南的客厅里,他占据着主持者的位置。在他的右侧,坐着唐北生、大个子高伟民、鲁敏敏、鲁继敏等几个刘堡村的知识青年。在他的左侧,坐着华军、黄海、田小黎、宋发四个人,几年前,这几个人都是北清中学红卫兵的发起人,除了朱立红,今天全到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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