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小龙决心以北清大学这个文化大革命的发源地作为锻炼自己投身大革命的起点。他今天最受启发的是发现了一个人物,那就是北清大学革命造反派的第二号人物呼昌盛。这个大学二年级学生在台上讲演时,充分显示了政治上的成熟。这是一个外表看来并不轩昂的年轻人,眼镜下面是一张瘦削的脸,讲起话来却雄辩有力,有指挥千军万马的领袖气度。
他一挥手,几百个批斗对象就被哗哗地押上台来,一排排弯腰摁在那里;他再一伸手示意,几百个纠察队员就摆开了维持秩序的阵势;他回头略做指示,就有前呼后拥的大学生们立即执行。他叱咤风云的演说给了卢小龙茅塞顿开的震憾与启示。他说:“革命造反派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革命的权力握在手中。没有革命的权力,革命就是一句空话。革命的过程就是越来越彻底地夺取革命权力的过程。”卢小龙有生以来第一次注意到“权力”二字。
在后来的很多年中,他都承认这段话对他的政治启蒙。他在热烘烘的思绪中大概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眼前又出现了一个红色的惊叹号。他感觉自己正踏着蜕下的旧皮,灿烂高大地站立起来。一瞬间,他产生了一个幻觉,他像《西游记》中的孙悟空一样,将腰一拱,就顶天立地身高千丈,密密麻麻的人山人海匍伏在脚下,他为自己身处革命中心而深感幸运。
台上黑帮分子的反抗以及对这种反抗的武力镇压使得会场喧闹起来,台下黑压压的群众也在向前涌动。正在这时,他发现附近的李黛玉双手捂眼摔倒了。他立刻中断了自己的思维,仅仅几秒种的犹豫,便赶过去救护。后面的人群潮水般压过来,有人踩着了李黛玉,一个胖的像麻袋一样的男人被李黛玉绊倒,摔出去几个滚。卢小龙用尽全力向后扛住拥挤的人群,弯腰将李黛玉连拖带抱弄了起来。会场上发生了更大的动乱,他将李黛玉的手搭在自己的肩上,一只手从后面抱住李黛玉的腰,像在洪水中抢救溺水者一样,连拖带抱地朝外运动。当他跌跌撞撞地来到检阅台斜后方时,马胜利领着两个女生赶了过来,对卢小龙说:“不用你管了,把她交给我们吧。”又对两个女生说:“你们帮我把她扶回宿舍去。”
卢小龙开始没放手,马胜利气呼呼地说:“她是跟着我来参加批斗会的,她的事情我负责,不用你管。”
李黛玉模模糊糊知道有人把自己从地上抱了起来,也知道自己被人架着逃离洪水般的人群,也朦朦胧胧地知道马胜利把自己接了过去。正是在马胜利的话中,她意识到那个将自己抢救出来的人是卢小龙。她身不由主地让两个女生架着自己软绵绵地往前走,后来,换成了一个粗壮的男人,闻到狐腥熏人的腋臭,她知道这是马胜利了。到了学生宿舍楼,马胜利要架着她上楼,可她的腿软软的,根本迈不上去。马胜利索性两手把她平托起来,她觉得腾云驾雾一般悠悠地飘着、旋转着、上升着,最后,身体落在一个平坦的地方,她知道自己躺在了马胜利的床上。一块湿漉漉的凉毛巾覆盖在脸上,这块毛巾又在她的脖颈、手臂上擦拭着。她在晕晕乎乎的状态中意识到,这是自己不愿接受又不得不接受的一种安排。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清醒过来,看见自己果然躺在马胜利的床上,高高的枕头下面,压着那团脏衣服和臭袜子。
马胜利端着脸盆进来了,他看着她说:“哦,醒了,要不要再擦一把?”李黛玉摇摇头,双手撑着想坐起来。马胜利上前扶她坐好,问道:“你今天是不是被吓着了?早就跟你说过,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李黛玉看见自己的鞋还没脱,忙道:“真对不起,把你的床弄脏了。”
马胜利说:“你不嫌我脏就行了,我从来不嫌别人脏。”李黛玉将脚从床上挪开,眨着眼清醒着自己,问:“我躺了好长时间吧?批斗会完了吗?”马胜利说:“早完了。”李黛玉扶着双层床试着站起来,她说:“我要回去了。”她急着回去看父亲,马胜利打量了她一下,没说什么,过了一会儿说道:“要不要我扶你回去?”李黛玉说:“不用了,我现在好了,不太晕了。”说着站起身,恍恍惚惚地往外走。她觉出马胜利站在门口看着自己,走着走着,又清醒了许多。楼道里男生宿舍楼特有的气味熏着她,一时间所有的感觉都复苏了,她扶着楼梯一步一步下去,同时感觉马胜利跟了过来。她没有回头,接着下楼梯,在拐弯处看见站在上面的马胜利。她没说什么,继续往楼下走,走出楼道,上了路,在依然是闹闹嚷嚷的校园中穿行,马胜利一直在后边跟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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