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总有一些巧合的缘分,她不跑不动,却看见迎面车厢里走下来卢小龙。他下了车,左右张望着。沈丽一眼就发现,卢小龙变得又黑又瘦,穿着一身肮脏破旧的蓝衣服,罩着鼓鼓囊囊的黑棉袄,眼睛虽然还有光,神情却显得有些衰败。看见沈丽,他惊喜地眨了眨眼,大步走了过来。当他张嘴一笑的时候,干裂的嘴唇中间开着口,沈丽十分触目地看到他少了两颗大门牙。也可能是身上的衣服太邋遢,人有些佝偻,个子似乎更显矮了。两人面对面很近地站在那里,看到他的头发长短不齐地乍起着,显然已经几个月没有理发,第一次发现他的脸颊上长出了轻微的络腮胡。沈丽这时觉得自己穿一件呢子大衣来这里太奢侈了,也觉得自己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干净挺拔地站在这里太生硬了,她显得亲热地一笑,指着正往这边跑的人们说:“看,这么多人都来接你了。”卢小龙笑了笑,再次露出缺少门牙的黑洞,他说:“是黄海把你们找来的吧?他还真能兴师动众。”沈丽说:“欢迎受难英雄胜利归来嘛。”卢小龙捋了一下肩上的挎包带,提了提手中的破旅行袋,刚要说话,黄海等人扑了过来,三下两下把他的东西接过去,一伙人又是捶又是打地围住了他,亲热了一阵,这才热热闹闹地朝站外走。
卢小龙一边和黄海等人亲热的说笑着,一边不时看一眼沈丽。那眼睛倒和过去一样年轻,目光有时坦白得仍像个自以为是的儿童,皮肤黑了,额头的形状还是那样凸起。沈丽惊异地发现,卢小龙的头上已经出现了少许的白发,眯着眼想起他在穷乡僻壤里的奔波,风里来雨里去,也便觉得好理解。一群人像被车站的肛门拉出去的粪便一样,从出站口呼噜噜地拥到了站前的广场上,这里一年四季都人满为患,到处是拥挤的旅客,对面马路上的商店倒是灯光靡靡。黄海说:“今天一定要好好地聚聚,吃一顿,也算是给卢小龙接风。”
所有的人才意识到现在已是傍晚时分。沈丽随着久别重逢的人群进了车站前的一个小饭店,围着白围裙的跑堂亮着油晃晃的面孔将他们摆布在两张油污的方桌旁。一伙人说说笑笑地入座了,点了一些菜,要了几瓶啤酒,闹闹嚷嚷地往杯子里倒着,白色的泡沫淤满了杯口,人们纷纷站起来碰杯,觉得分成两桌说话很不方便,又热热闹闹地将两个方桌并到一起,长条桌围坐了二十来个人,卢小龙便在众人的簇拥中享受着流浪归来的光荣。
小饭店里没有其他什么人,当跑堂的到厨房里张罗时,一群人便聊了起来,话题都围绕着政治局势。林彪摔死在外蒙古,使中国的政治局势发生了剧烈的震荡,这一震荡逐层扩大,已经传达到全党、全军、全国。用黄海的话讲:“卢小龙,现在该是咱们再干一把的时候了。”卢小龙脑子里审视着形势的变化,若有所思的目光似乎又进入了“铤而走险”的构思,他显然对今天局势的变化很满意,对受到的这种欢迎也十分满意。在听完人们的一番议论之后,他说:“咱们需要用新的眼光看待文化大革命,要敢于怀疑一切。”说完,便接着啃一块鸡骨头,缺了门牙的嘴唇翻起着,显得十分忠厚。
沈丽被照顾地安排在了卢小龙身旁,她多少觉得自己和这桌酒菜以及围着这桌酒菜的人有些隔阂,像一只鸭子跑到了鸡群里,也像一只天鹅跑到了猫群里。她依然对自己读到的故事有兴趣,然而这故事只像黄土断崖旁看到的酸枣刺和野花漫开的地形,离自己较远。
卢小龙身上洋溢着农村土炕上滚过的气息,可能是吃得热了,他解开了外面的灰蓝布褂子,又解开了里面农民穿的黑棉袄,露出一件污脏皱巴的白衬衫,领扣和领子下面的两三个扣子都已脱落,闪闪烁烁地裸露着贫瘠的胸脯,一股浓烈的体味从解开的衣服中冒出来,让她想到中学时一次去农村劳动,看到烟火从刚刚用湿泥巴砌好的烟囱里冒出来时蒸发出的气味,湿泥巴烟囱在散发这种气味和蒸气的过程中逐步被烘干了。现在,这股气味源源不断地熏着她,使她浮想联翩地回忆起卢小龙信中写到的山村里的故事。
卢小龙现在很安稳也很有点人物感地坐在那里,似乎在做决定中国命运的决策,目光穿过饭桌上的烟雾洞察着一切。沈丽不断扫描到他贫瘠的胸脯和因为风吹雨打显得皮肉松弛的脖颈,想到自己光洁丰腴的身体曾经和这个身体有过的接触与结合,在生理上有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好像一件很润泽的羊毛衫被坑凹不平的粗糙烙铁熨了一遍,隐隐留下受伤的记忆。小饭店屋顶不高,靠街都是窗户,看见流流荡荡的行人,马路上的自行车、汽车也不少,斜着望过去,北京站的钟楼隐约可见。黄海一边奋勇地夹着菜,一边指手画脚地讲着,圆圆的小脑袋像拨浪鼓一样灵活,眼镜片闪闪发光,他说得兴起,一只脚踏在凳子上,颇有一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气派。田小黎坐在黄海对面,笑眯眯地看着黄海,偶尔将目光甩过来看看卢小龙。卢小龙一直若有所思地听着众人高谈阔论,最后,才像主持会议的首长一样,很沉稳地讲了几句,他说:“咱们要抓紧研究中国社会。最近要想办法将北京有思想的同代人都召集到一起,开各种讨论会,大家要分头去收集有关资料,收集一些有关苏联的、东欧的书,收集世界上各种对社会主义评价的书,再找几套《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列宁全集》。要读点书,要做出中国今天的社会各阶级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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