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丽想,有这些兄弟姐妹们簇拥着,半夜去看大字报也还是挺方便的事情。
北清大学已经成为向外日夜开放的革命圣地。他们来到北清大学的大字报中心区,这是一条通往南大门的笔直道路,两边的大字报篷上贴满了大字报,篷上挂着的一盏盏电灯将这里照得灯火通明。夜晚不像白天那么多人,却也并不稀少,时稀时稠的人流显出夜晚特有的沉静。有人一边看一边做着抄录,也有人站在某一张大字报前久久不动,还有几个学生蹲着用扫帚蘸着浆糊桶中的浆糊刷贴着新的大字报。
沈丽与众兄弟姐妹们边走边看,在北清中学上学的表弟杜晓弟突然用胳膊碰了一下沈丽,低声说道:“你看,那个人就是卢小龙。”沈丽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了那个不见已经忘却、一见又还熟悉的年轻人。这一次,她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特别注意地观察了一下。
这是一个外貌再平常不过的年轻人,一件起皱的短袖白衬衫,一条灰裤子。此刻,他正聚精会神地看着大字报,边看边缓缓地挪动着。如果不是特别有心的话,不会在人群中注意到他。然而,一旦注意了,便能够发现他的一点特别之处。这个特别就是他的表情显出对这个世界的十分专注。他扬着比较凸出的额头观看大字报时,从他的侧面能够看出,他正在极为认真地思索。他阴沉的眼神表明这种思索确实有异于一般人。
卢小龙专注而阴沉的神情给了沈丽一种说不上来的特别感觉,好像在一大堆华丽精巧的工艺美术品中看到了一块粗砺的石头,当然,又不完全一样。
米娜的命运从日月坛公园批斗会开始发生剧变。那天,卢小龙在公园管理处借了一辆三轮平板车,将她与贾昆都放在车上。李黛玉本不愿意上车,一看卢小龙瞪起了眼,只好勉强坐在了车上。卢小龙蹬着平板车穿过日月坛公园,进入了北清中学的大门。这是一段土路,有点颠簸,米娜抱膝坐在车上,湿漉漉地摇晃着。路两边是高高低低的灌木丛,灌木后面东一棵西一棵立着槐树,再往后就是一片桃园。沙沙的雨声描绘着校园的地貌和植被。她恍恍惚惚看着烟雨朦胧中已经亮起灯的教学楼,思绪像雪地里的狐狸弯弯曲曲、闪闪烁烁地移动着。
她面临的现实问题是,学校将如何对待她?她还会挨打吗?所谓“反革命流氓犯”定性了吗?那个马胜利还会到北清中学来吗?一想到他高举皮带的可怕样子,她的心就打起抖来。这种抖动波及全身,与三轮车的颠动混合在一起,让她在麻木中又有些如醉如痴。伤口的疼痛既标出身躯的存在,也把鲜血的腥味迤迤逦逦地留在了身后的烟雨中。
卢小龙腰背一起一伏地蹬着车,走过了校园内长长的林荫路,到了教学楼前,他停下车,想了想,回过头对李黛玉说:“李黛玉,你先下车吧。”李黛玉从湿漉漉的平板车上下来,他又对米娜说:“您走得动吗?”米娜注意到对方没有称呼自己老师,只是尊敬地用了一个“您”字,她有些懵懵懂懂又诚惶诚恐地在李黛玉的扶持下下了车。卢小龙对李黛玉说:“你陪米老师回宿舍吧。”米娜非常感谢卢小龙在对他人的叙述中还称自己为“老师”,立刻识时务地说道:“我自己走吧。”李黛玉在一旁犹豫不安地看着米娜,卢小龙不再坚持。
米娜像受伤的灰老鼠一样,在烟雨中挣扎到了宿舍。
她在女生宿舍楼独居着一个单间,当她穿过晦暗的楼道朝自己的房间走去时,两边的房门有的关着,有的半开着,透出一些光亮。她浑身哆嗦着穿过这些光亮,生怕有人突然从房间里蹿出来,让她无法逃避。经过一个宿舍时,门口正好站着一个圆圆脸的女学生,一定是自己的样子太吓人了,看到自己,她立刻像受惊的小兔耳朵都竖起来了。米娜低着头一瘸一拐地走着,那个女生倚在门口目光跟着她,听到她转身和同宿舍的同学小声地说着什么,门口立刻又挤上来四五个女孩,目光落在自己的脊背上。一只在黑暗中踽踽独行的受伤的老鼠被无数手电筒集中照住后,大概就会有这种无处藏身的恐惧。
她终于拱开了自己的宿舍门。当她关上门背靠在门上喘气时,觉出在几个女孩的“追踪”下,坚持走完这段距离的艰难。心脏像小兔子一样咚咚咚地跳着。小兔子几乎要从喉咙里把头探上来,胀得胸脯、口鼻呼吸憋闷难受。渺渺茫茫中,居然想到孙悟空钻到铁扇公主的肚子里,他在铁扇公主的肚子里把脚一踹,把头一拱,铁扇公主便疼得满地打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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