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北京最冷的时节,天上布着阴云,寒风割着脸,马路上灰溜溜的,裹着大衣缩着脑袋的行人像成群的袋鼠一样拥来拥去,街道被路边的枯树枝划得面目全非。他一阵狂骑,超过着一群又一群骑车的人,看他们的样子,便怀疑这些人都是去长安街送灵车的。一想到有这么多人聚向一件事,又有一些人反对这件事,人类社会真是斗来斗去的社会。他骑过动物园,又一拐弯笔直向南,一口气骑到木樨地,眼前就是长安街了。已是下午时分,让他感到震惊和兴奋的是,长安街两边聚满了人,好多人胸前别着雪白的小纸花。往西看,通往八宝山方向的街道两边都站着肃穆的人群,寒风吹着沙土在街道上扫过,夹道的人群裹着棉大衣躲避着扫荡过来的风沙,远远望过去,街道两边的人没有尽头。转头向东面望去,远远的是天安门方向,街道两边也站满了人,寒风中很多人将头缩在竖起的棉大衣领子中,倒着脚,看来他们已经站立很久了。
马胜利想了想,决定向天安门方向骑去,灵车队将从王府井大街的北京医院出发,他要从源头看起。当他一路骑过去时,扫描着路边的人群,发现在这里寻找北清大学的人是不切实际的。看着马路两边源源不尽的人群,他知道自己的任务已经超额完成了。他骑过了复兴门,骑过了西单电报大楼,骑过了天安门广场,到了王府井大街,这里的人群更加密集了,一拐弯再骑不远,就是北京医院了。医院门口早已堆满了人,寒风在人们头顶上打着漩涡,几张白纸在风中飞舞,人们都在寒风中默默地等待着,偶尔朝医院大门看一下,没有动静,便又颠着脚熬着寒冷。
马胜利下了车,在人群中东张西望,不知道往下要干什么。懵懂了一阵,才想到自己的任务,他问旁边一个戴着毛线帽的中年人:“您是哪个单位的?”对方瞥了他一眼,说:“中科院的。”马胜利显得挺随和地问道:“你们来的人多吗?”对方双手插在棉大衣口袋里,一边颠着脚一边回答:“不少吧。”马胜利又问:“有一半没有?”对方冷冷地瞄了他一眼,说:“谁还统计这个?”马胜利赔笑点了点头,推着车在人群中绕来绕去走着。走了一阵,又扶着车停住,问一个头发花白的知识分子模样的老太太:“灵车什么时候出来呀?”
对方摇了摇头:“不知道,反正是今天出来,去八宝山。”马胜利又问:“您是哪个单位的?”
老太太回答:“我是仪表厂的。”马胜利故作惊讶地说:“你们在东郊呀,挺远的呢。”老太太说:“远也得来呀,我们厂来了好几百号呢。”马胜利点点头,他知道真正的调查开始了,他现在不是光调查北清大学,而是想调查一下全北京的情况:哪些单位来的人最多?各来了多少?他要搞出一个报告来。这个报告送给汪伦都有点可惜,应该想办法直接送到江青、张春桥手里才好,他扶着车把的手心因为兴奋冒开了汗。这样推着车走走,不时搭讪地询问一下身边的人,问完了,便点点头继续推车走,没一会儿,他的脑袋里已经记住了十几个单位。他找到一个僻静的角落掏出小本,做了简单的记录,把本塞到口袋里,又推车到人群中调查。为了不引起怀疑,他问过一个人,就挪开足够的距离,绝不在同一个人的视野中重复出现。
推车在人群中又走了一段,他在一个胖胖的男人面前站住了。他显得很无意地说道:“今天人来得真不少。”对方看也没看他,便嗯了一声。他又搭讪地问道:“你们哪个单位的?”对方转过一张肥肥的四方脸,翻着厚嘴唇说道:“北清大学的。”马胜利一惊,随口问道:“哪个系的?”对方没好气地说了一句:“你问这干什么?”说着,将马胜利打量了一眼,说:“你不就是北清大学的吗?”马胜利一下尴尬了,对方说:“你不是北清大学保卫部的吗?你是搞黑调查来了?”这时,有一个戴着呢子帽的中年知识分子出现在马胜利背后,说道:“我刚才就对他有点怀疑,在人群里这儿问问,那儿问问,这是来整黑材料的。”
那个四方脸的胖子指着马胜利说:“他叫马胜利,是我们北清大学的打手,汪伦的狗腿子。”
人群中一下拥上来一二十个人,揪住了马胜利,有人在后面举起拳头喊了一声:“揍这个狗密探!”一群人的胳膊腿就朝马胜利捣过来,马胜利低头弯腰推着车拼命往外拱,拳头雨点般落在他的后脑勺和脊背上,有几拳很重地落在他的脸上,打得他晕头转向,眼冒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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